[原创] 致流失岁月

　　　　　　　　　　　　　　　　　　致流逝岁月
　　　　　　　　

　　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让一团灰色的影子吸引住了，再确认一下，没错，是蝴蝶，数年前伴我度过我的黄金时代的一只小狗。 　　用王小波的话说，十九岁二十岁，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在看到狗狗蝴蝶的那一刻，我走街上，是想穿过两条街之后，回家。若是在平时，就边走边把街两旁铺子里的东西直往眼里收，哪家又进新货了，哪个铺子新换了主人，哪儿又新开了张，哪儿又处理商品准备倒闭……从不多想什么，只是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进去仔细察看一番，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挑出毛病来，很少买下。最后回家，该做什么做什么，日子如水般哗哗流逝，生活安静规律如冬日清晨的小河。 　　然而那天，我突然看到了蝴蝶，就突然地意识到，那段日子，那个以蝴蝶为伴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随着我在街上不经意间走过的步子，一天天地，竟已把那段日子远远地抛在身后。 　　走多远了？当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那竟是一段长得让人心慌的距离。有些东西已经不在。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远离。更重要的，我突然意识到，那段在当时看来非常郁闷甚至有些无聊的单身岁月，让我在今天看来，竟觉无比美好和怀念…… 　　颇有寓意似地，那段日子，似乎是随着蝴蝶的离开而消逝的。蝴蝶的离开，是因为我的结婚。要结婚了，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公，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把蝴蝶送回了他的老家。我回到住处不见了蝴蝶就猜到是一个什么结果。这是迟早的事。试问天下男子，怎能容忍自己的新婚妻子，要分一些爱，给一只小狗，而不是拿十分的爱，也就是足足一毛钱的爱，给自己呢？ 　　因此关于不见了蝴蝶的事，我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有一天回到他的老家，看到蝴蝶，才知道原来是“遣送”老家了，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毕竟只要回老家，就可以见到的——然而后来，才知道这不是最后的结果，因为蝴蝶不久后据说是跟猪贩子跑了。 　　那是我结婚两三个月后的事情。至此蝴蝶彻底在我的生活中消失。那年，我二十一岁。 　　对于蝴蝶，我是有感情的。记忆中有一次，梦到蝴蝶死了，我把它装到一个小箱子里，盖一床小毛毯，葬在一个小山坡上，然后找了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用小楷笔写上“狗狗蝴蝶之墓”的字样，一笔笔写着那些字的时候，心如刀绞，忍不住失声痛哭。后来哭醒了，却见蝴蝶把前脚搭到床沿上来，摇着尾巴，发着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在讯问。原来蝴蝶没事！那一刻，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第一次见到蝴蝶，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周末，恰逢街天，十点多钟，出去买早点。正走着，脚下突然冒出一团灰白的小东西，忙收住脚，那小东西也忙跳开了——原来是条小狗，一尺左右，一身灰白色的长毛，亮晶晶的眼睛，细长的鼻子让它乍一看去像只小狐狸。薄薄的耳朵呈两个倒三角形，向下垂着，当它头一偏拿无限好奇的清亮眼神看你的时候，那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两只耳朵，便显出十分的调皮来，像极了小女孩胡乱扎着的揪揪。而当它走动的时候，一身长毛缓缓前移，因为胖，身子一扭一扭的，又因为毛长，不见四肢，只见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弯弯扭扭向前，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可爱的毛毛虫在爬。 　　狗狗要卖，原因据小男孩说，她母亲要是再见到他的狗，发誓会把它杀掉的。这话又经小男孩子的爷爷得到了证实，老人还说狗狗二十块就卖。 　　那天，刚好带了二十块钱。还要买早点哩，嫌再跑一趟回去拿钱麻烦，就问十九块卖不？卖了卖了。老人挥挥手，说。可是他俩没有一块零钱找我，于是先去买了一块钱的小笼包（五个），再把找回来的钱给小男孩，然后把小笼包朝狗狗晃了晃，吹两声口哨，一人一狗回了住处，从此开始了一人一狗的生活。 　　狗狗没有名字。也许有吧，可是忘了问那孩子。我想叫它十九块，然而当我对着它喊十九块的时候，它仿佛没有明白似地，只拿亮晶晶的灰黑色眼睛和白得甚至略略显出青来的眼白对着我。这时，突然发现狗狗脸的轮廓线条，很像一只完全张开翅膀的蝴蝶。轻轻叫了声蝴蝶，又叫一声，狗狗竟朝我摇着小尾巴，显出高兴的样子。我不知道狗狗为什么喜欢蝴蝶这两个字，可能它原来的名字里有和这两个字相近的音吧？打那起，我便叫狗狗蝴蝶，直到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仍然在心里默念着蝴蝶的名字。只不知蝴蝶去了哪里？ 　　那天在街上突然见到数年前的蝴蝶，几乎没有经过考虑，我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拍拍手，只见蝴蝶先是竖起耳朵听，然后就猛地朝口哨的方向转过身，欢快地摇着尾巴向我跑来，围着我转啊蹦啊，还用牙咬我的裤脚。 　　蝴蝶明显地瘦了，脖子上留着一道深深的勒痕，毛看起来脏而且杂乱，一只眼睛粘着分泌物，可能是那只眼睛受过伤，又可能是内热。 　　像多年前一样，我一长一短地吹着口哨，合着拍子拍手向前走，蝴蝶便在后面跟了上来。 　　干嘛？一个男子走上来说。 　　这是我的狗。我说。 　　不可能！我出两百块钱买来的，都几年了。 　　你说是你的狗，那你叫他看他跟不跟你走？ 　　我说你这人怎么了？它不跟我走我打死它！ 　　蝴蝶！蝴蝶！我叫着，伸一个手指在狗狗上面，狗狗便跳起来咬我的手指，自然只是含一下，我顺手摸一摸它的牙，拿食指在它的门牙上划过，就像在一颗颇小的石头上划过一样。它落下去，又跳起来…… 　　很多年以前，一个人的一段长长日子，真正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时节，常一个人无限孤寂地走在晚上十一点的街，下着小雨的夜，刻意地不打伞，一派世人皆醉独我醒的模样，苦苦为活着的人们思索着明天将何去何从，还皱一点眉，仿佛不够忧愁不够忧虑，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深刻，就不足以把黄金时代应有的诗词曲赋写满抽屉里的格子笺…… 　　我不知道当我以那样一种孤寂忧愁和思索着的方式，走在街上，走在小雨中的时候，那个紧紧跟在身后的蝴蝶，是否明白，那段岁月的所有迷茫惶惑，以及那个时代带些无知的年少轻狂。我只是在多年后才明白，那段日子，因为蝴蝶的存在而生动，因为蝴蝶的存在而更富于生命的色彩。 　　记得在那一个个埋头写稿，仿佛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能够把所有世上痛苦着的人们拯救的夜，蝴蝶，静静地卧在脚下，在我休息之前，它不会进到里屋自己的小窝——一个垫了件旧衣服的小纸箱——里睡觉，而是蜷在我的写字桌下。冬夜，当我觉得双脚冰冷发麻，把它拎到窝里去好暖和些时，随着我出去继续写字，刚坐下，脚下仍是毛绒绒一团，偎依在我脚边的，是蝴蝶。 　　我的那些稿子，自然是拯救不了痛苦着的人们，且随着几次搬家，大多数稿笺已于搬家途中遗失。就算还剩着一些，翻开看时，只有一笑罢了。可是今天，当我想到那段时光，我仍然为自己当初无比幼稚的执着，以及蝴蝶的陪伴而感动。因为我确定，那一切，都是真诚的，包括蝴蝶的相伴和紧紧跟随，都只有真诚二字，尽管它不明白真诚二字怎么写，可是行为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冬天的周末，早晨，蝴蝶和我在穿过一两条街后，一直往西走，直到一片空旷的干枯草坪，一人一狗地晒着暖和的太阳；夏日的黄昏，蝴蝶和我走在坐满乘凉的人们的街，走过一间一间灯光流彩的铺子，孩子的笑声和人们悠闲的脚步，让我明白什么是安详和平凡中的长久。 　　春天的午后，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溢满花香的小路上，狗狗蝴蝶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那样的春天，那样的野外，阳光明媚得甚至有些妖娆，在那样的明媚和妖娆里，我说，春暖花开，愿每个人的生命里，每一个暖花开的时节，都可以自由地放声歌唱。等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停下来，这时的蝴蝶，在草地上打滚，跳跃，突然地向前冲出去，又快速跑回来。我随手采一朵花扔到狗狗身上，蝴蝶一口接住了，马上扔到地上，似乎有危险一般。接着就扑打玩耍一阵，仿佛那花是个有生命而略带危险性的猎物。最后，蝴蝶还会追着自己的尾巴，作环状越来越快地跑，越是跑得快，就越是咬不到自己的小尾巴，我在一旁早笑倒在花丛中。 　　还有秋天，有一幅画在记忆中永远明晰如昨。那就是晚饭后，秋日薄而透明的阳光均匀地撒满我住处门口朝西的走廊，开着门，屋里用老式录音机放着卡带里略略沙哑的老歌，我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夕阳阅读。这个时候，蝴蝶便蹲坐在门口我的对面，以无限悠闲舒适的姿式，头微微地偏着，披一身夕阳柔和的光茫，微微眯着的眼睛极度悠闲的同时，便显出无限迷茫来。狗狗那迷茫的眼神，长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那种迷茫，和我当时内心深处的迷茫，类似得如同一个迷茫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 　　那段一人一狗的日子，简洁朴素如一张取景单一的黑白照片。蝴蝶和我一起吃方便面，两块钱的小笼包就可以打发一顿晚饭。偶尔也烧饭吃，一人一狗把用过的碗和盘子堆得简易厨房里再没一副干净碗筷，然后烧一大壶开水，大声放着摇滚乐，哗啦啦一阵子好洗。在我劳动的时候，蝴蝶也不得闲，在我脚前脚后地忙着，也不知忙什么，总在我落脚的地方要绊到它，整个屋子里都有它，脚往哪儿一放，一定会碰到它。尤其是早上起来，快要迟到了，正赶着上班，蝴蝶却咬了我的鞋和我捉迷藏，越是追它，越是疯跑，不知是它有意逗我，还是认为那样追着它要鞋子是在和它玩儿，等我追上拿到鞋，它还咬着不放，得要我使劲儿掰开它的嘴拿出来才行。套上鞋，小跑到办公室，又是最后一个上班…… 　　那样地上下班，那样地单车轮子缓缓滚动，那样地把步子迈过一条又一条的街，不知何时，就把那段日子走完，且在走的同时，就把它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连同那些幼稚甚至轻狂的执着，让它们在来的同时，就立刻地消失不见。 　　此刻，当我要叫蝴蝶回家，这个人却说这是他的狗，要是它不听话不和他回家，就打死它时，突然发现，这个人，与我欲回到从前时立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是多么地相似。我回不到从前，因为前面立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时间。而蝴蝶不能和我回家，是因为那个花两百块钱买了它的人，它的主人。我觉得那个人，正是时间的一个缩影。在时间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无能为力的。在时间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自由。 　　这样想着，我就不再想争执下去。更何况，我拿了蝴蝶，往什么地方放？因为蝴蝶而把原来平静安宁的生活弄得一地鸡毛，那也不是成人所为。 　　对不起，我认错了，对不起。最后，我对那人说。然后看一眼蝴蝶，准备回家。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只见蝴蝶仍跟在身后。那人朝蝴蝶吼了一声，蝴蝶停住了跟上来的步子，望着我，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人上前两步，一把揪住蝴蝶的耳朵，拎了就走。蝴蝶发出一连串被扯痛的叫声，仍然看着我，我看到它那只病眼里湿湿地往外有液体不断流出来，待我想确定它另一只眼睛是否也是这样，在流着泪，或者只是病眼在分泌有害物质时，那人已夹着蝴蝶远去。 　　后来蝴蝶是不叫了呢，还是变成低低的呜咽呢，还是叫声渐渐远离而听不见了呢，我不知道。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七月的天空布满密密的雨云，等半夜的时候，就哗哗倾盘而来，把梦里的人们狠狠惊醒。 　　我把头抬得很高很高。这样，泪就不会流下来。 　　我把回家的路走很快很快。既然无论是快走还是慢行，都会把昨天远远抛在身后，都逃不过时间河流的速度，那就疾走如飞好了。这样，好把自己也远远地甩在身后，然后，让那一缕信念，或者说精神，灵魂，如风一样，以别人看不见的速度自由飞翔。 　　当我以风一样的速度回到家，又以风一样的速度找出那张蝴蝶的照片时，我看到，秋天夕阳下的蝴蝶微眯着一点眼睛，正拿休闲而略显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仿佛又听到了老式录音机中那些卡带里的老歌。 　　他们在唱，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碎却不堪憔悴……流失的风流失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4486字） 　　　　　　　　　　　　　　　　　　　～2006.7.16,14：14于脂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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