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秋天的风站在街口四处张望
2020-12-01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秋天正在见证着渐渐老去的仓后街,而我正在用数十年的时间见证着被风吹走的青春。——题记这个秋季,是个缺乏想象但又充满了阴谋的季节。无尽的黑云从天边把巨大的阴影搬运过来,不出一顿饭的功夫,又搬运到了另一个天边。接着再搬,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关瑞
秋天正在见证着渐渐老去的仓后街,而我正在用数十年的时间见证着被风吹走的青春。——题记
这个秋季,是个缺乏想象但又充满了阴谋的季节。无尽的黑云从天边把巨大的阴影搬运过来,不出一顿饭的功夫,又搬运到了另一个天边。接着再搬,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有那么一两个空茬,温吞的阳光滑落下来,在街面上打个滚儿,灰头土脸,一副惊醒之后茫然的样儿。茫然的还有风,它们不慎从高空坠落,四处游走,来到仓后街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满目苍凉。站在街口,它们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不能确定它们张望的姿势是否和内心深刻的失落有关,只是有那么一阵子,我看见一行迎亲的车队深入它们的体内,并且极不耐烦地等待对面的绿灯亮起。还有伤心的纸屑在风里旋转,苍老的花朵咀嚼往日流景。在这个季节,我的步履开始变得慵懒和缓慢起来,我走在秋天的风里,却无法走出这条不足五百米长的仓后街。
多少年来,这条街一直躺在小城的背后。从最初的记忆开始,它就像弃妇一样落落寡欢。街道两边的土坯房在上个世纪末被推倒,渐次盖起了像模像样的楼房,但是依然唤不回青春的气息。住户像野地里的草,在春天欣欣向荣,把新鲜的绿色种满所有的生活细节。到了秋天,甚至更深的冬天,这些草开始埋藏翻涌的梦,或者随风飘走。一茬接着一茬,住户跟着内心的季节不断变换。留下来的,嘴里镶满了假牙,一根拐杖滴滴答答钟一样在时间的边缘游走。忽然在某一个清晨,他们中间的一个就去了。接下来的三天、五天或者七天,他的冰凉的肉体躲在房间里,街门口的花圈被活着的人精心照顾着。更多的时候,街上飘来日常的气息,年轻的母亲打骂着孩子,摆地摊的小贩高声叫卖便宜的旧货,理发店老板娘在门口晾晒着洗不出颜色的毛巾。几个等活的民工凑在一起打扑克牌,赢了牌就扯着异乡的嗓门迸发出笑声,输了也照样把放肆的骂声狗屎一样扔到房顶上。在长的没有边的日子里,仓后街在日落的安详里打发着一个个悲欢离合,一个个潮起潮落。
我也没有离开。我只是一只麻雀,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在县城新开辟的森林里找寻食物,偶尔也乐不思蜀,在崭新的天地纸醉金迷一把。但我还是要回来,在天黑之前,在疲惫尚未完全遮盖归路之前。我知道,在仓后街的北端,有一束灯光在等着我。它和别处的灯光没有两样,微弱,而且胆怯。但是我轻易就能发现它,并靠近它。
仓后街口是一扇巨大的门,没有什么标志,甚至连一块简单的路牌都没有。这些并不重要,有自己的气味就行了,足够让走远的狗沿着墙根一路嗅回来。我见过一条隔壁家的狗,从春天出走,好像要去闯一番大的事业一样,满心满肺都是豪言壮语和燃烧的激情。走了就走了,这条街上留不住什么,连凋落的枯叶都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它也走得干干净净,主人找遍了所有的圪旯拐角,空留一些惋惜在风里。可是在下一个秋天,它居然回来了,丝毫不差地找到了自己的家。它还领来了一条母狗,它指着门上的破旧的对联和墙角自己在春天留下的尿迹给它的老婆看。它没有发财,但是看起来这些日子在外面混得也不错。谁说不是呢?能领个老婆回来,这让仓后街那些老光棍汉嫉妒死了。它好像还认识我,远远地看见我,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嗅嗅我的沾着泥巴的裤脚,算是打招呼了。它再也没有离家出走过,安安稳稳过着自己的日子。在它的幸福时光里,我看见仓后街黝黑的身影正在浓郁的槐香里渐渐模糊。
和往年一样,这个秋天的风从高空坠落,先是在仓后街的深处落脚。那里是已经荒芜的田地,庄稼在几年前就被野草挤走,城里的垃圾又把野草挤走,老鼠在这场争斗结束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在此安家。秋天的风在这里喘息片刻,然后在街道上长驱直入。它经过理发店时打了个旋,把尘土和纸屑留在门口。它经过木头电杆的时候长叹一声,惊得孩子中止了游戏。它还打了一个响指,在一辆走着的农用车的后面。我已经习惯了它以这样的方式到来。我相信它在野性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孤独和忧伤。
这是一个下午,阳光躲在阴云后面独自忧伤。我和秋天的风一起穿越仓后街。在我的记忆中,这条街的路面在铺了沥青之前,是无尽的泥泞和尘土。我的布鞋常常在半路上就已经失掉了原来的黑色。我必须找到一块相对坚硬和干净的地面,使劲跺跺脚,让尘土回归大地,或者用石块冰棍棒树枝刮去鞋帮上的泥巴,只有这样,回家才不会招致母亲的一顿骂。那块相对坚硬和干净的地面,是用砖铺出来的,就在孙婆婆的门前。孙婆婆没有老伴没有儿女,他们死的死,走的走,把她一个人扔在仓后街,而且一扔就是二十多年。她做的鞋垫好看,又结实,别人想买,她就多做几双拿出来卖。居委会眼瞅着她可怜,就在她门前是用砖铺出来一小块空地,她就坐在那里边做鞋垫边等待买主。每天中午我都会在那里磨蹭很长时间,听她说些在我到来之前仓后街的故事,也看她干瘪的手在鞋垫上绣着花朵和鸟雀。其实这些于我毫无兴趣,故事里面缺乏动人心弦的情节,都是些破席子烂棉袄,透出臭烘烘的腐败气息。而刺个花绣个鸟什么的,应该是女生喜欢的事。我的磨蹭,和外婆有关。我的外婆死的早,我很怀念她,在孙婆婆的身边,我能感受到外婆的温暖的呼吸。她和我外婆很像呢,干瘦的身体终年躲藏在黑衣黑裤里面。我不明白她的那双脚是怎么塞进那么小的鞋里的,我外婆也有这么一双小脚,我问过,她笑笑,孽障啊。有一阵子,孙婆婆没有出门。刮掉脚上的泥巴,我去看她。我敲开门,就走进了比夜还要黑的黑暗里。直到尾随着我挤进来的光线慢慢舒展开,我才看见孙婆婆。她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过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说她病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我坚信,是她饿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她的鞋垫没有人买,我看见它们整整齐齐码在炕头。炉子是冰的,茶壶和碰掉了许多瓷的碗也是冰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外婆,我的眼泪涌出来。我撒腿跑回家,偷偷往书包里塞了两个已经很干的裂了口子的烤饼跑出来。除了这些,我从家里再也拿不出什么能吃的东西了,就这些,我打死都不能让母亲知道。它们已经在母亲的唠叨声里安全地度过了五天,照着母亲的安排,它们再等两天,父亲就可以从十几公里之外的农场回来。母亲说,你爸在农场干的是体力活,可不能让他饿着肚子给我们娘仨挣口粮。我把烤饼捧给孙婆婆,她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无法朝我微笑。她微微抬起胳膊,试图抚摸我的手,我看见一滴浊黄的泪在她松弛的眼皮底下慢慢坠落。后来天晴了,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出来。她家的门上挂着锁子,那块砖铺的空地在阳光里泛着空虚的刺眼的白色。母亲和街上所有的人一样,对孙婆婆的去向讳莫如深。其实,过了不久,我就明白她去了哪里,我只是不想承认。
那时候,我正在上小学。孙婆婆走的那个秋天,我小学就毕业了,因为分数不够上离仓后街口很近的一所中学。我含恨离开仓后街,离开县城,在五十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更小的县城开始了我的初中生活。我知道我不是高天飞翔的大雁那样的侯鸟,我只是一只目光短浅的麻雀,不可能远走高飞,所以最终我还是回来了。仓后街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弯弯扭扭的马路两边胡乱堆着些破败的房子。从房子里进进出出的面孔,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他们向我打招呼,或者视而不见。这些并不重要,对于一只麻雀来说,能回到属于自己的树林里,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我在飞扬的尘土里呼吸仓后街的空气,也在泥泞的路上穿越仓后街的阴雨。在一只麻雀的幸福时光里,楼房渐渐裁剪着天空,水泥和沥青覆盖了散落在仓后街路面上陈旧的记忆。我们家也搬进了楼房,我再也不用去挑水了。这样的幸福我至今难以言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下午放学,都要在母亲的催促声里拿起扁担挑了两只生着绣的铁皮桶,穿过仓后街,在对面的一个水站挑水。我在长长的接水队伍最后面,我必须有足够的耐心让自己从长龙的尾巴开始,慢慢变成肚子,变成脖子,最后变成脑袋。尽管挑起来的水桶只离地面高出一点点,但我必须把两只铁皮桶都装满水,这样即使一路上晃出些水,也不至于倒进水缸的水少到无法维持一天的用量,更不至于全家人都觉得那一毛钱花得太亏而心事重重。我的肩膀总是针刺一样疼痛难忍,脱去衣服,那里先是红肿,后来干脆结了一层茧。但是我很骄傲,我在教室里拔开衣服给同学们看我肩膀上货真价实的茧,我向他们炫耀我挑水的经历。那时候,谁家的日子都过得很难,因此能拿出来炫耀的大多是谁能像大人那样吃更多的苦,干更多大人才能干会干的活。尽管如此,住进楼房后,我仍为自己从此可以结束皮肉之苦感到了真正的轻松。我慢慢习惯着用自来水洗手洗脸,也背着母亲躬下身子接几口喝。星期天的早上,居委会号召大家上街大扫除。我的积极的表现让在场的人先是赞叹,继而是埋怨。因为我不断从家里拿水桶接满水,痛快地泼在路面上。后来,分给我家的一段路面就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衣服,淋淋漓漓,无处落脚。埋怨声就从四处飞过来,砸在水里,也砸在我的兴头上。可是我快乐,我不在乎。我继续往路上泼着水,飞扬的水落在仓后街,也落在我疼痛不再的肩膀上。
我在县城读完中学,再次离开仓后街去一个比想象中还要大的城市读大学。每年放假回来,在和母亲的闲聊中,我隐隐知道了仓后街上一些人或者事流水一样的变迁。有些是我所知道的延续,我唏嘘不已。有些是我走后发生的,我无法想象。但是,仓后街,一条躲藏在小城背后的弃妇一样的街,却永远也走不出我的幸福我的欢乐我的无法释怀的忧伤。准确地说,是我走不出仓后街温暖而破败的记忆。
现在,又一个秋天到了。我和风一起重新整理着仓后街的记忆。我们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仓后街上行走,然后站在街口。风在街口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它的方向。我在风里却不想挪动脚步。站在仓后街口,我看见太阳在阴云之上沉默着,那些枯黄的草叶和依然挺拔的槐树在风中收拾着零乱的心情。刹那间的一回头,我的眼睛被飘荡在整条街道上的浓浓气息打湿。秋天的风吹动我的翅膀,它要带我远走么?可我只是一只麻雀,我无法跟它浪迹天涯,我得回到我的树林里继续我的余生。
至少,那里是安全的,温暖的。
……
2006.9.1
200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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