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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生产队

2020-12-01抒情散文阿贝尔
生产队是一块伤疤。瓦房石板房是突起的疮痂,家畜家禽是寄生的蛆虫,石墙是裸露的筋骨,泥路是纤维化的肌肉,掉在地上腐烂的樱桃、李子、苹果和梨是新陈代谢的产物。就像所谓散文,伤疤也有概念的大和小,广义和狭义。大散文是指诗歌以外的所有文体,包括小说
  生产队是一块伤疤。瓦房石板房是突起的疮痂,家畜家禽是寄生的蛆虫,石墙是裸露的筋骨,泥路是纤维化的肌肉,掉在地上腐烂的樱桃、李子、苹果和梨是新陈代谢的产物。就像所谓散文,伤疤也有概念的大和小,广义和狭义。大散文是指诗歌以外的所有文体,包括小说、戏剧,小散文就是我正搞的这种非情节的文学。我们平常说生产队,仅仅是在说生产队所在的自然村,诸如房舍、圈道、竹林、保管室、晒坝、拖拉机、牛马驴和晒坝边老朽的樱桃树上挂着的半截钢管(我们叫它钟)。其实,生产队的实质是人和田地,人种田地,收庄稼,交公粮,分口粮,把农副产品换来的钱分给红分户(八分或一毛二一个劳动日)。附着在实质上的是红色的泡沫和滑腻的蛙皮,是水泥口袋和日本尿素口袋。愚昧的浪漫主义,极端的政治抒情,看似形而上学的文化覆盖,实则是原始的人性泄密。阶级斗争的风浪拍打着社员劳顿的大胯,情欲转化成兽欲(以呼口号、揪斗的举止)。生产队的田地牵扯到别处,且与邻队的田地犬齿交错,想必涉及到民间史。大盖头、中堰里是生产队最远的田地,已经伸进竹林盖生产队的腹地。我们去大盖头拾麦穗,等于是去竹林盖拾麦穗。秧水从竹林盖的田里流出来,再流进我们生产队的田,我们在感觉到奇怪的同时便也感觉到了公社。民间史就像打断了骨头的腿杆,骨头断了肉还连着,肉割离了筋连着。我们生产队居然有保管室在竹林盖生产队,生产队收了稻子麦子并不运回去打,而是在竹林盖打。打了不说,还晒,还归仓。在路上被人追打,就拼命地跑,跑进生产队在竹林盖的保管室。围墙,木楼,木门,三合土晒坝。蹲下来喘气,看见了生产队的人,心就落地了。围墙就是租界,追赶者万不敢冒然闯进,只好在围墙外面打狗驴子转转。生产队还涉及到知青、药地坪、坝坝电影这些边缘的东西。知青来自县城,也来自成都。男女都有。药地坪是生产队在老林砍的火地,海拔两千多米,种药种包心白种甜萝卜。我吃过包心白和甜萝卜,味道一流好。电影在大队或公社放,生产队全体出动,零零星星去,浩浩荡荡回。生产队是一个洋葱,第一层是水泥口袋或尿素口袋的自然村落,不算水泥和尿素。第二层是人,种田地的社员,搞“斗批改”的社员;念书的娃娃,在玉米林里摹仿性爱的娃娃。第三层是拖拉机和粪车,拖拉机进城找副业,粪车进城拉大粪,保持了城乡联系。第四层是知青,面上是明明白白的人,背里却是不安定的元素,前卫,暧昧,有时是教条的符号,有时是本能的符号。第五层是坟地。青杠林,青杠坡,灌木丛,七里香。   院子就是房子。两种元素:瓦房和石板房。瓦房人居,石板房畜生居。从对岸看,院子是青杠林下边的一排菌子。不是红菌子和鸡蛋青,而是青杠子儿。灰灰的,透着黯淡。生产队保管室在正中,雪白的石灰墙很抢眼,晒坝里金黄的谷子很抢眼。保管室把村子一分为二,西为上院子,东为下院子。上下院子又各有三个小院,上院子有李模清家院子、胡宇林家院子和胡清林家院子,下院子有胡山林家院子、王生喜家院子和哑巴家院子。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任忠坊家是移民户,在保管室旁边,不成院子。竹林、樱桃树、石墙是比瓦房还要抢眼的景观。瓦房是村子的疮痂,竹林、樱桃树和石墙便是医治疮痂的药膏。竹林四季都是婆娑的,盛夏最翠。盛夏,樱桃吃过了,枝叶却依旧繁茂。香椿是渴望天空的树木,在屋脊上空形成秀丽的几何图案。怎么看村子都是隐约的,瓦房、石墙、混了石头的土路。河风像一根绳索,操纵着村子这个巨型皮影。忽闪忽闪,时明时暗。河风有河水的功效,也有灯盏和夜幕的功效,让村子在变换中演绎着光学。河风也有刀子的虚无的锋利,以不见血的方式为我们的眼睛找到了最深的视角。   胡山林家院子已成幻象——我个人记忆的幻象,但它的高大与腐朽还时常在梦境里侵扰我。胡山林家院子一定是某个大地主的杰作,开间和高度都显示出超凡金钱指数和魅力指数,就是从中梁垂吊下来的蛛丝也是空前的粗壮和绵长,吸纳的人间烟火能熏死若干蛛丝的制造商。堂屋里的黑也很著名。火熏的黑和不见天日的黑。黑来自积尘和门窗的关闭。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几乎称得上伟大的门窗从来都不曾开过。可以想见其腐朽的程度。蛀虫在柱头椽檩里横行,主人全然不知。主人已经改换,心思不在安危。蛀虫就在眼皮底下,他们也不会在意。竹林树木是朽屋的第一蒙蔽,烟尘是第二蒙蔽——包括亮瓦上的落叶、鸟粪、尘土,门窗是第三蒙蔽。第四蒙蔽是我们的眼睛。瓜藤爬满栅栏,离老屋的黑有着简短却暧昧的距离。瓜藤鲜亮,与栅栏背后的麦子、水稻、苕藤、玉米保持着统一的风格,却与老屋和栅栏形成了对比——生命与非生命。秋天很快就过去了,瓜藤连同身边的植物干枯了,慢慢接近了堂屋的黑。周边的庄稼被收割后,剩下的枯藤成了栅栏的一部分。我忘不了栅栏外面那棵正当年的杏树,它把我的欲望抽成了钢丝。我坐在树上偷杏吃,从不见开过的伟大的门突然双扇扇地开了,出来一个尖尖脚老太婆,眼睛里满是旧社会的仇恨。   胡宇林家院子与我们家一墙之隔,它的侧影差不多刻在了我的视网膜。我爬在墙上喊林犬,爬在墙上看胡玉国修拖拉机,爬在墙上偷吃樱桃,院子的侧影就跑到我眼睛里了。胡宇林家院子像胡山林家院子一样伟大,柱、梁、檩、椽、楼和开间,还不腐朽。最伟大的要数燕儿窝式街沿,搭得下两张大桌,做作业或打扑克。燕儿窝式街沿,屋檐下的挑梁上果真有燕窝,两个,巨大,很对称的。燕子来来往往忙碌,我们也忙碌,她们(在我眼里,燕子都该是女的)的叫声带给了我解应用题的灵感。胡宇林家堂屋也黑,但黑得要比胡山林家好,吊下来的阳尘的烟火味也要淡。他们的楼很高,清一色的松木,我跟在林犬屁股后面爬木梯上去再不敢下来。松木楼板上面着我们家没有的核桃花生。我们吃着花生揭了头顶的瓦,看见了天。   胡宇林家院子包括了一把手家和大勾子婆娘家。一把手算个人物,打过黑岩洞(黑水战役),在城里有过一个女人。一把手的手不是在黑水战役中没的,而是在战争结束回来——他藏了颗手榴弹回来,去龙嘴包炸鱼,没来得及扔。一把手是胡宇林的侄子,战争结束后一直寄居在胡宇林家,两间房子,门就开在燕儿窝式街沿旁边。记得我跟林犬进屋去听他讲伪军李承晚,还迈不过门槛,要过爬。一把手家隔壁就是大勾子婆娘家。我们在灶门前听一把手讲李承晚,听神了,便说:“莫非你见过李承晚?”“那还用说?李承晚被金日成抓住后,一直当反面教材让我们吐口水。”一把手把断手的截面拿到灶门口去烤,粉红的伤痂像鸡屁眼儿一样。好些年,一把手家的大门外都放着一个烫猪的大黄桶,一把手家的萍总是与大勾子婆娘家的玉在里面“结婚”,多数时候上面都盖着簸箕。   哑巴家院子和胡清林家院子萎靡、潮湿、肮脏。常年的泥泞让我们望而生畏。一度时间,我甚至为那些生长在院子里的果木惋惜。那么柔顺的枝条,那么漂亮的花,那么浑圆的果子,怎么就长在了那么邋遢的地方?胡玉华家换儿子从黑屋里出来,披头散发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青鼻涕淌过了河,河一开一合,鼻涕滑进了河道。青鼻涕、眼屎、颈项上的垢甲要远比院子本身的不洁恶心。我只有在追逐一只猫或青蝉的时候,才大起胆子闯进这两家院子。雨季过去了很久,积水还没消散,青苔像地毯一样一直铺到墙根,蚊虫肆虐。我滑倒在院坝当中的泥泞里,手里抓住的是一泡醣鸡屎。青蝉飞进了哑巴家高圈,我钻进去脑壳高望起寻找,小蜘蛛吊进了嘴巴。这只是院子的外部,虽已渗透出内部的毒素,但还不是剧毒;在我的感觉与想象中,内部的剧毒在换儿子或者哑巴的房间:大木柜、篾笆床、黑蚊帐、烂土墙、蜈蚣、跳蚤、虱子、发霉的破鞋、民国时候的阳尘……我终究没有敢进到他们的房间,我一直怀疑他们房间的空气里有看不见的能致人于死地的毒素(至少能致人的审美力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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