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某日微雨:之前,之后
2020-12-02叙事散文张乃光
狗年某个细雨飘飞的日子,突接一短信:雨脚乱纷纷,山中蕨儿肥,相约采薇去,斜风不需归!速到感通寺下集中。短信是朋友逢湘发来的。瞅一眼窗前斜飘的细雨,一愣神,便直奔门外。之前,刚完成一起接待任务,这样的事在“之前”的之前经常发生。每次来的,据说
狗年某个细雨飘飞的日子,突接一短信:雨脚乱纷纷,山中蕨儿肥,相约采薇去,斜风不需归!速到感通寺下集中。
短信是朋友逢湘发来的。瞅一眼窗前斜飘的细雨,一愣神,便直奔门外。
之前,刚完成一起接待任务,这样的事在“之前”的之前经常发生。每次来的,据说都是著名作家,一介绍名字却总让我浑身出汗。不是因为对方名气太大,而是报出的名字不知道的居多——或许是对方无名,或许是我的无知,有时名单上出现的著名作家还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来(猜想也许是不屑来),这次也不例外。面对一批又一批叫不出名字的大师们从眼前走过,对知名度的鉴别能力也就很不幸地江河日下,久而久之,便也养成习惯,一见面照例殷勤地笑,照例一一握手,照例“久仰久仰!”。既然“久仰”,接下来的事情,便照例要尽好地主之谊。
之后,便与友人们,在微雨中登上苍山。大家都是洱海边天天见面的泳友,有退休职工、普通职员、下岗者、个体户、离异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物,见面时无须一一握手,无须“久仰久仰”,脸上也不必辛苦地笑,更不必字斟句酌掂量着讲一些酸不拉几的话,这样的行走要自然随意得多,它让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充满快活。一次一次的行走中,彼此间记住的是一个个温暖的名字。有时,山道拐弯处冷不丁递来的一颗水果糖,也会让脚下的路从头甜到尾……当我们沿着一条苍山溪涧旁混凝土铺成的公路,在微雨中乘中巴车来到了感通山庄,山溪蓦然间肥厚起来,丰盈的水声就像快活的心情。人到齐后,便朝感通寺一侧的山间便道迤逦而上。脚下的山路,逶迤如蛇,路两边藏着无数风景。细雨歇了,空气清新得可以装进罐头出售,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诗句。
之前,与客人们逛苍山、游洱海,脚步匆匆,始终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一路说着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应景的话,感觉自己就像一部疲惫的留声机。眼里自然也看不到一处真切的景致。游崇圣寺圣三塔,一进大门,正想尽主人之责介绍一下三塔的历史,据说对历史文化颇有研究的作家X却连声问:“有电瓶车吗?有电瓶车吗?”竭力陪个笑脸,耐心向他解释,电瓶车在崇圣寺围墙外,坐车就不能看三塔和寺内的景点,看三塔和景点就不能坐车。X回答得很干脆:“我对假古董不感兴趣的,那我就去坐车好了。”说完就飘移开去。风吹云移塔动,默默仰望沐浴过唐风宋雨的三塔,心头便有几分失落,直怀疑身边飘浮着的是一群影子。
之后,与友人在山间一路行来,一路上慢慢看石,看云,看路旁小花小草,景致一处一处真切动人——“这是酸浆草,酸中带甜!”“瞧,好大一篷羊奶果,味道一定不错。让我去采。”“这是灯盏花,清脑降压去火,我每年都要来采去给我妈。”“看,山崖下那片红,杜鹃开得好猛,像山火在烧!”正说话,脚下的路突然钻入松树林中,有黄鹂在林中东一声西一声地叫。走到一处隆起的山道旁,泳友阿昆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树,说:多好看的一对鸟。嘴里还各衔一根草。注意看,果然看见树枝在轻微晃动。再要仔细看时阿昆却说,飞了。
从“之前”的游离状态中走出,走入“之后”的融入状态,感到生活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就在生活身边,亲密如鱼和水,须臾不可分离。走了五六公里,眼前一石头砌成的小桥,名“忏悔桥”。在桥边脱去身上的马甲,穿了一件T恤,斜依在草坪上一抹阳光中休息,正想着如何忏悔,冷不防一声喊,手和脚立即被人捉住——我知道泳友们经常玩的一种名为“舂酱油”的游戏落在我身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女提着我的手脚,在呐喊声中一前一后荡起了秋千。觉着脊背触到了潮湿的地面,连声求饶请求住手,听见的只是一阵一阵笑。直等到大家兴尽住手被撂下地,翻身站起脱衣一看,背脊早留下一块块草渍和泥痕。虽然狼狈,但却愠不起来恼不起来,连连笑着自我解嘲:“哈哈,正好松松筋骨,哈哈哈哈,正好松松筋骨!”
想起“之前”,与西装革履的客人们在苍山洱海间行走,一抬手一举足都恰到好处地体现着两个字:矜持。来的虽是作家,却又多是作家的领导,官气重于文气,叫人活泼不得。整个行程,只有两次集体性的发笑。一次是刚见面,那位据说很著名的作家C对我穿着的价值不过几十元的衬衣大感兴趣:“一定是名牌?”我随口开玩笑:“这是自然的啦,礼仪之邦嘛,接待名牌作家当然要穿名牌服装的。”说完便听到笑声——但真正在笑的好像是我。另一次,是山东作家L讲了某著名作家去某地参加一个文化节的故事:当地政府为他报销了来回的飞机票,他却嫌对方招待不好,突然提出要对方给他出场费。理由很简单,你们请来的歌星舞星都有出场费,为什么不给我出场费?大家听了于是一阵哄笑,这回笑不起来的却是我。
回到“之后”,与洱海边的泳友花自己的钱,流自己的汗,说自己想说的话,在山雨中奔跑,在山道上打闹。AA制,使欢乐人人有份。一路上阵阵敞怀的笑声,把我,他,她融合在了一起,比起“之前”的笑,这笑声似乎要真诚了许多,开心了许多,丰满了许多,率尔了许多。同行者虽然都不事写作,但却是真正读懂了苍山洱海的人,毫不做作的谈话,让我真切地感到每句话中所具有的实在意味。
来到波罗寺,在寺后用山溪洗去弄脏的T恤,在寺里吃过各人带来的中午饭,便沿着寺后山坳间一条小路向山上走。青草地绿得亮眼,松针一根一根像被洗过,清新的空气间一声一声鸟叫让人莫名感动,想起前人“空山新雨后”的诗句。眼前突然出现东一片西一片的蕨菜,但大多已长出羽状的叶片,看来季节已过。渐渐往上走,却又不时见到了东一棵西一棵刚冒出地表的蕨菜,如一个个举着的小拳头。几畦被松林围住的菜地,显然是波罗寺的僧人开垦。绕过菜地再往上走,松林间的空地上,终于找到了幼嫩的蕨菜,带来的背包里渐渐装了许多。
之前,在为作家送行的酒会上,也有蕨菜。但它自然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桌上菜肴太过丰盛,充分体现着古城人民的礼仪。一路上委靡不堪的X,在宴席上来了兴致,主动要求服务小姐来一道素菜。之后又环顾餐桌:“你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开发出能弘扬自己文化的菜系呀,这桌上的菜有些杂乱呀!”言语间颇有大家风范。我无话可说,只好指着桌上被冷落的炒蕨菜:“这可是最古老的一道菜啊。伯夷、叔齐在武王灭周后义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食的就是这菜。”X挟了一箸蕨,送到嘴里嚼了嚼,脸上的表情却很茫然,让我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不晓得他是否听懂我的话。
之后,在山道上走着,耳朵边便响起了伯夷、叔齐兄弟俩的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这古老的蕨菜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采蕨者已非当年的伯夷、叔齐,吃薇的人中更少了古之君子。心情正有些忽忽然,突然起了雾,迷迷茫茫在身边飘移。有人大声喊,要下雨了。折身往回走,雾渐渐大了,路两边的松林变成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在前面的同伴也只听得到声音。
在雾中一路走,想起了苍山、洱海间的许多景物,它们无不与我日常的行走有关。村头挺立的大青树,石墙后无声无息的炊烟,鹭鸶翅膀间无垠的蓝天,白色刺花里嗡嗡营营的丁丁虫,以及松荫间隐隐的雪痕和悄然跳跃的松鼠……它们其实就是我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
之前,与来客匆匆忙忙走过苍山、洱海。像游客却又不是游客的他们,对于这样的行走方式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中国的大地上,每天都有这样一些神态矜持的行走者——官员、准官员,文人(帮闲的)、准文人(尚未取得帮闲资格的)。不花自己腰包里一分钱的缘故,使得他们的行走与一般游客相比,总有点轻飘飘的味道。面对他们傲慢的神色和冷漠的表情,我总有一种沮丧感,不是源于自卑,而是因为无聊。在天龙八部影视城呆了不过半个小时,作家L便煞有介事地说,他要写一篇关于天龙八部影视城的散文。见我惊诧,L又连忙补充说得需要给他提供天龙八部影视城的资料,并神秘兮兮地说:“作家最可贵的是一种感觉方式哦!”他的话,更加强了我对这样匆匆行走后所产生的文字的深深怀疑。
之后,在蒙蒙大雾中行走。泳友阿昆又说起了他的几次苍山黄龙潭之行。“几次去都有雾。最后一次,我终于看到黄龙潭了,而且,就在我的身边——亮晃晃一片,整座山都晃动了。我激动得要命,抖脚抖手拿出相机,它却不见了。它躲起来了,躲进大雾里去了。但我记得那水的样子,清清的,亮亮的,就像要飘起来——它就在大雾的后面!我还准备再去一次,一定要找到它……”眼里便仿佛看到在雾中闪闪烁烁的黄龙潭,感到阿昆的讲述胜过一篇最好的散文。
正这样走着走着,雾变成了雨,纷纷扬扬洒了下来。刚才洗了T恤晾在寺里,只穿着一件摄影马甲上山采蕨。幸好逢湘把他的小马甲借我,与大马甲套着穿,又借了雨衣给我。但寒意却是有的了——刚才还咏叹“空山新雨后”,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天气晚来秋”了。
之前的事,转眼变得模模糊糊,就像眼前的烟雨。特别是在后来见到记者采写的一则报道:“作家们兴致勃勃游览了苍山洱海,考察了白族风情。所到之处无不盛赞古城悠久的历史文化和边地绚丽的山水风情。”记忆便越发模糊,想不起作家们“盛赞”了些什么,疑心记忆出了问题,不由得蹙眉,不由得苦笑:往事确实如烟!往事确实如烟!!
之后的很多细节,却一直保存在心里,丰富了山行的记忆。在波罗寺前,芹采了一大兜一种植物的嫩尖,说回家可以凉拌了吃。返回的途中莲不时蹲下,一面用一把小刀细心挖着开黄花的灯盏草,一面说“不能连根拔的——要留下种,明年再来!”梅也一路帮着她用小刀挖,背上的背袋装得鼓鼓囊囊。阿昆还採来了羊奶果,送我一把,味道酸中带甜。到得一座长着龙女花的寺庙前,梅突然发现了几畦僧人种的菜地前水沟边上,长满了水芹菜,于是又手忙脚乱一阵猛摘。
之前吃到的蕨菜,印象中似乎淡而无味,就像X先生脸上茫然的表情。
之后即将吃到的蕨菜,味道想必鲜美。妻素有炒蕨菜的绝招:炒时切上从她的家乡鹤庆县带来的火腿丝,还要配以青豆米,味道胜过宾馆席上的素炒蕨菜。
“之前”与“之后”,前者漫不经心,后者身心投入,前者是在完成一种形式,后者却深入一种内容,前者扮演的是一种过客身份,后者充当着的是日常生活的一个角色。
我早已厌倦了之前的行走方式。我向往着之后日常状态方式的行走。
瞻“前”而顾“后”,思绪涌动,心潮起伏,不由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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