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赶火车
2020-12-02叙事散文阿贝尔
赶火车我不担心昨夜的梦会像太阳下的雪团融化,因为梦里有钢制的铁轨和车轮。我虽是肉身的,但我却在钢铁的火车上,火车又在钢铁的轨道上。我首先要说的是季节,它是我梦境的地理。昨天黄昏在河堤上散步,我发现天高了,远山的轮廓清晰了,大气、天空、山脉
赶火车
我不担心昨夜的梦会像太阳下的雪团融化,因为梦里有钢制的铁轨和车轮。我虽是肉身的,但我却在钢铁的火车上,火车又在钢铁的轨道上。我首先要说的是季节,它是我梦境的地理。昨天黄昏在河堤上散步,我发现天高了,远山的轮廓清晰了,大气、天空、山脉和天际线都染了秋意。我的肌肤两个月来第一次停止了出汗,爽朗透过肉身一直到了灵魂。我拖在亲人们的身后,突然地滋生出感伤,那是一种比汗水的密度要大得多的来自黑暗的颗粒,比盐细致,比糖干爽,支撑它的是活着的自我意识和对活着的质疑。起风了,我的感伤开始弯曲,流露出柔性。我第一次发现(准确地说是感觉到)即使在同一季节内部,也有刀切一般的分明界线。气象地说,它是大气环流的结果,但在我肉身的感觉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河流。再说说梦境前端的那片水域。一个海子,一个咸水湖,或者仅仅一个死水潭。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两个人在里面沐浴,发现不再是畅游而完全成了挣扎。我不得不承认人从本质意义上说都是孤独的,不可沟通的。基因和学养决定着一个人。沟通就是战争,和平只是妥协。人与人的本质就是占有,而结果必定是失去。独立,确立自己的品格和趣味,才是一个人颠扑不破的选择。再坚硬的语言都是软弱的,它混杂了心机和恐惧,真实性被打了折扣。而所剩无几的真实也只是个人感觉和体验中的真实,与客观公正的真实相差甚远。一个人要什么,语言便围绕什么;一个人是什么,说出的话语便是什么。两个人在海子里挣扎,两个人都想自救,但结果却是彼此往水底下拽,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会潜水的得便宜,不会潜水的呛得窒息。 我在梦里赶火车就是要逃离死水。但所取的借喻却是十几二十年前在宝成铁路奔波的经历。石元,刘强,诗歌,雪峰,思云和西娃。我几次独自赶夜车去石元,青江边一个偏僻的小镇。马鞍塘,悬崖上劈出的三等小站。一次次踩着午夜的月光,听着对岸的狗叫,走在青江的索桥上。诗歌和友情是唯一亮着的灯盏。铁轨在延伸,但已经与我的行走无关——它们甚至一点不承载我的梦想——快车呼啸而过,煽起的风像一句携带了突发的山洪的诗。离别总是在白天,通常都不怎么紧迫,有那么一点悠闲,但充斥在悠闲里的是闻得出焦躁气味的感伤。阴雨绵绵,或者太阳白光光,我和刘强在候车室悠转,通常的情状是没有言语,只有偶尔的微波的眼神。火车要来了,但还没有来,我们的心思都不在火车上,也不在诗歌上,我通常是看站台下的钢轨,看钢轨下的石子,看那些被火车煽起又安静下来的垃圾。记不清候车室外面是一棵苦楝还是槐,但却记得它的安静。雨丝滑落的安静,阳光照耀的安静。昨夜的梦,是用从记忆的旧房子拆下的木料和砖瓦的意象性重建。设计师高出几畴,重建的房屋神奇得如同神话里的宫殿。但却带了马鞍塘和青江的气味。 赶火车之梦是从坐土火车开始的,从公路并轨到铁路(这是梦的神奇)。土火车在我的记忆里是最洋盘的,它有全铁的身子,有全钢的轮子,它在钢轨上滑行,震动不同于汽车。土火车没有发动机,不能自我牵引,单靠下坡的惯性运行——这或许就是土火车的土了。我在梦里坐的土火车却是有牵引的,而且有像名像样的驾驶室和司机,有接近真火车车厢长度的车厢(只不过是敞篷的),它在弯道刷出的弧线有真火车的弧度。我永远无法解释一辆只能在铁轨上奔跑的火车怎么会在公路上奔跑,而奔跑到道口又怎么会像蛇一样上了铁路。土火车由公路上到铁路的姿势轻盈得像一片云,坐在上头的我感觉简直就是一颗水珠——惯性制造的晃荡似乎让我光洁的表层有了些微的破损——因为密度的改变而眩晕。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道口,它就在我们师范学校的门前,铁路被一段土路横穿,铁路的硬度加倍而土路显得更为瘫软。再往前,穿过广阔的田野和一片桉树林,就是火车站。为了走捷径,我们通常都是走火车站的后门,遇到火车进站后门关了,我们就翻围栏。我因此没有少看南来北往的火车、上上下下的旅人和月牙儿似的站台。后来每当听到或唱起那首《站台》,“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想到的便是江油火车站,便是那些吐着蒸汽鸣着汽笛的火车,便是拥挤或者寂寥的月牙儿似的站台。眩晕只在某些瞬间,土火车走完弯道我就完全清醒了,我注意到了那些陈旧的钢轨,它们一点都没有变,包括暗处的锈迹和碎石缝里的青草,包括车轮碾过飘浮的铁屑的味道。 我迫不及待要描述的是我看见的最为神奇的景象。铁路的景象。质感,细腻,不可思议。土火车在行驶过大片油菜地之后进入了地理环境复杂的村庄,有三四段铁路居然只有一条钢轨,另一条钢轨被花岗石的地壳代替了——那花岗石打磨得真是恰倒好处,水印明晰得像秋来蓝天上偶尔翻卷的孤云,肉眼看来的质感已经到了性感——该是神奇的铁路了吧?火车跑起来,人坐在火车上,没有一点异感。有一段甚至在弯道上,但做得天衣无缝,我看见的是石质的冰冷,感觉到的却是阴性的温存——我想到阴性的石质的铁路所包含的伟大母爱,是我们走四方的安全保证。在梦境里,我获得的惊讶已经不是神经对刺激的反应,而成了整个身体(包括骨头)的破裂的愉悦。花岗石轨道完美流畅,毫不逊色于人体曲线与器官的造化,它与火车轮子的吻合简直就是恋人缄默的亲密无间。 就是不说,你们也猜得到我坐土火车是为了去赶火车。油菜地过了是麦田。油菜花还没有大开,更多的苞蕾挂着露珠,偌大一片怀胎的景象,又散漫着怀胎的气氛,让坐在土火车上看风景的我冲动不断。寒流不时还来,麦苗偶尔在清晨还沾着薄霜。叶片在淡淡的雾霭里略显僵硬,但泥土底下的根须却是温暖的,再说太阳就要出来了,阳光会解冻她周身的元素,催生拔节和开花欲望。火车站就在前方,我已经隐约看见它的轮廓,没有高楼,长长的月台裸呈在山边。它酷似我第一次看见的火车站,简易的候车室,阴暗肮脏的售票窗,涂了红油漆的剪票口,售票员剪票员冰冷的制服冰冷的脸,空落的站台和站台上偶尔挥动的绿色小旗。桉树林,铁轨外面不可忽略的小片桉树林,掩藏了我们一个个逃票的故事。还有煤山,耸立在月台尽头,在晴天和雨天是同一种黑亮。还有在煤山作业的起重机,它的颜色橙黄,我们一看见就叫yellow。我不知道我正要去的火车站有没有煤山,有没有小片桉树林,有没有黄色的起重机。因为是在梦里,也未必就在今天。我嗅到的时间的气味依旧是当年的,依旧充斥着铁栅栏的铁锈味。还有周围那些村落的景象,还有房屋后檐的人字型和石灰白、田间小道旁边的农堰和野狗走在田埂上悠然的姿态,还有远山的线条和黛青的色块。 下细想来,梦中的火车站是旧时江油站和马鞍塘站的组合。背景地理是马鞍塘的,火车站和火车站外围却是江油的。我无法想象把一绺江彰平原塞进龙门山谷的情形,宽度被严重压缩,长度剧增,密度也有所改变。也许正是因了压缩宽度多出的长度,我才能在赶火车之前享受到土火车并欣赏到路上的风景。山脉是站立的,巨大,挺拔,黝黑,有窦团山的险奇。我坐在土火车上抬头就看见了。高山之下像是有丘陵,风貌是对小溪坝、厚坝和二朗庙的杂取。小溪坝、厚坝和二廊庙也都是三等站,也都有过我们为诗歌和友情奔走的身影。它们要比马鞍塘喧闹,午后或午夜也要比马鞍塘寂寥。它们的寂寥有宽度,像一池脏水,总是让我们感觉邋遢,不像马鞍塘的寂寥干燥嘹亮,仅仅保持着山谷的落寞和铁轨的弧度。尤其是二廊庙,空气都附着在了粉尘上,火车站像是一块被腌制的边口肉,我们在火车站候车,简直就是腌肉里的蛆。我们在朋友的所谓桃园(我们都建议改成“桃源”)住久了,都成了吃粉尘的蛆。诗歌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与我们的肉体是那样的无关,一点不像春天的桃花开在枝头上——枝头毕竟还是桃树的一拨。梦醒之后,我就清晰地记得这个火车站的风貌,并能分辨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我的诗歌地理包含的与火车相关的所有元素。我的记忆和想象并没有仅仅停留于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风貌,而是穿过梦境制造的奇异风景和现实世界的痕迹,抵达了那些属于我个人的已逝的时光里最幽深的地理。 我要进站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山地小站。完整(残缺),封闭(开放)。那些刷了石灰的木栅栏格外醒目。候车室也是木头的,剪票口也是木头的。小站是个小院,一个很扁的矩形。那些刷了石灰的木栅栏,构成了矩形的阴影。没暴露候车室背后的月台和钢轨的时候,更像一个气象站。我进了站,有人送,有人等。候车的人不在候车室,在前院,三五成群,牵着手说话。是别离,却少有伤感,笑容显示出乐观,而乐观感染了院墙边的桂花树——季节很可能到了中秋——桂花香让道别的人时不时地张望。我拿了票,就要进剪票口。我看见剪票口像绞肉机的嘴,而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在朝前推攘,生怕被绞慢了。实际上就是赶火车——火车正在靠站,汽笛声撕裂了蒸汽流,脚步声密过一阵又密过一阵,扁担在挑箩筐的人肩上晃悠——但我却感觉是在赴死(通过剪票口,走上月台,上到火车,就等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不是黑暗,不是我在土火车上和火车站看见的样子,另一个世界有意想不到的形状、颜色、海拔和气味。 当我好不容易站在绞肉机面前的时候,绞肉机却突然被叫停了。警察抓住了一个逃票的女郎,要将她从剪票口吐出来。女郎穿着一套我熟悉的起重机颜色的甲克,露出肚脐,摩登和不屑于顾的气质跃然脸上。女郎没有被绞肉机吐出,而是被警察带进了绞肉机更深的部件。绞肉机重新绞肉,行李经过皮带进入,我凭着朋友预购的车票。我在月台上下意识地回头,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摩登女郎,她已经被放行,骄傲在嘴角挑衅着所有的人,也挑衅着面前的火车。我本能地想象到了她与警察演过的不超过三分钟的超短剧。 窗外滴滴答答落着秋雨。被我们感官确认的现实世界已经是秋天了。我点击了预备已久的齐秦早年的《火车快开》。“搭上开往南方的车,行囊却是一封信”。我赶火车要去的是北方。马鞍塘在北方。我剔除了歌词,企图让音乐带给我梦境不合逻辑的迷惘与感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还要如此迷恋感伤?火车已经启动,火车在开,火车快开,带我去到另一个世界——梦境之外的世界还是梦境吗?我赶火车要去的地方还真是个天堂,在接下来的第二天夜晚,它便通过梦境呈现了。是另一世界,只是“另”得不够彻底,带了藏北高原的风光。高远、广袤、绿色、干净是它的表象,青草、蓝天、卷云、灌木丛、黑牛、白羊是它的元素。铁路穿过,吻合了高原粗犷而又无比细腻的轮廓,吻合永恒的地平线。不过这已经是第二天夜晚的梦了,我的现在进行时态在第一天夜晚,在赶火车。 06年8月23日于四川平武
我不担心昨夜的梦会像太阳下的雪团融化,因为梦里有钢制的铁轨和车轮。我虽是肉身的,但我却在钢铁的火车上,火车又在钢铁的轨道上。我首先要说的是季节,它是我梦境的地理。昨天黄昏在河堤上散步,我发现天高了,远山的轮廓清晰了,大气、天空、山脉和天际线都染了秋意。我的肌肤两个月来第一次停止了出汗,爽朗透过肉身一直到了灵魂。我拖在亲人们的身后,突然地滋生出感伤,那是一种比汗水的密度要大得多的来自黑暗的颗粒,比盐细致,比糖干爽,支撑它的是活着的自我意识和对活着的质疑。起风了,我的感伤开始弯曲,流露出柔性。我第一次发现(准确地说是感觉到)即使在同一季节内部,也有刀切一般的分明界线。气象地说,它是大气环流的结果,但在我肉身的感觉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河流。再说说梦境前端的那片水域。一个海子,一个咸水湖,或者仅仅一个死水潭。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两个人在里面沐浴,发现不再是畅游而完全成了挣扎。我不得不承认人从本质意义上说都是孤独的,不可沟通的。基因和学养决定着一个人。沟通就是战争,和平只是妥协。人与人的本质就是占有,而结果必定是失去。独立,确立自己的品格和趣味,才是一个人颠扑不破的选择。再坚硬的语言都是软弱的,它混杂了心机和恐惧,真实性被打了折扣。而所剩无几的真实也只是个人感觉和体验中的真实,与客观公正的真实相差甚远。一个人要什么,语言便围绕什么;一个人是什么,说出的话语便是什么。两个人在海子里挣扎,两个人都想自救,但结果却是彼此往水底下拽,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会潜水的得便宜,不会潜水的呛得窒息。 我在梦里赶火车就是要逃离死水。但所取的借喻却是十几二十年前在宝成铁路奔波的经历。石元,刘强,诗歌,雪峰,思云和西娃。我几次独自赶夜车去石元,青江边一个偏僻的小镇。马鞍塘,悬崖上劈出的三等小站。一次次踩着午夜的月光,听着对岸的狗叫,走在青江的索桥上。诗歌和友情是唯一亮着的灯盏。铁轨在延伸,但已经与我的行走无关——它们甚至一点不承载我的梦想——快车呼啸而过,煽起的风像一句携带了突发的山洪的诗。离别总是在白天,通常都不怎么紧迫,有那么一点悠闲,但充斥在悠闲里的是闻得出焦躁气味的感伤。阴雨绵绵,或者太阳白光光,我和刘强在候车室悠转,通常的情状是没有言语,只有偶尔的微波的眼神。火车要来了,但还没有来,我们的心思都不在火车上,也不在诗歌上,我通常是看站台下的钢轨,看钢轨下的石子,看那些被火车煽起又安静下来的垃圾。记不清候车室外面是一棵苦楝还是槐,但却记得它的安静。雨丝滑落的安静,阳光照耀的安静。昨夜的梦,是用从记忆的旧房子拆下的木料和砖瓦的意象性重建。设计师高出几畴,重建的房屋神奇得如同神话里的宫殿。但却带了马鞍塘和青江的气味。 赶火车之梦是从坐土火车开始的,从公路并轨到铁路(这是梦的神奇)。土火车在我的记忆里是最洋盘的,它有全铁的身子,有全钢的轮子,它在钢轨上滑行,震动不同于汽车。土火车没有发动机,不能自我牵引,单靠下坡的惯性运行——这或许就是土火车的土了。我在梦里坐的土火车却是有牵引的,而且有像名像样的驾驶室和司机,有接近真火车车厢长度的车厢(只不过是敞篷的),它在弯道刷出的弧线有真火车的弧度。我永远无法解释一辆只能在铁轨上奔跑的火车怎么会在公路上奔跑,而奔跑到道口又怎么会像蛇一样上了铁路。土火车由公路上到铁路的姿势轻盈得像一片云,坐在上头的我感觉简直就是一颗水珠——惯性制造的晃荡似乎让我光洁的表层有了些微的破损——因为密度的改变而眩晕。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道口,它就在我们师范学校的门前,铁路被一段土路横穿,铁路的硬度加倍而土路显得更为瘫软。再往前,穿过广阔的田野和一片桉树林,就是火车站。为了走捷径,我们通常都是走火车站的后门,遇到火车进站后门关了,我们就翻围栏。我因此没有少看南来北往的火车、上上下下的旅人和月牙儿似的站台。后来每当听到或唱起那首《站台》,“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想到的便是江油火车站,便是那些吐着蒸汽鸣着汽笛的火车,便是拥挤或者寂寥的月牙儿似的站台。眩晕只在某些瞬间,土火车走完弯道我就完全清醒了,我注意到了那些陈旧的钢轨,它们一点都没有变,包括暗处的锈迹和碎石缝里的青草,包括车轮碾过飘浮的铁屑的味道。 我迫不及待要描述的是我看见的最为神奇的景象。铁路的景象。质感,细腻,不可思议。土火车在行驶过大片油菜地之后进入了地理环境复杂的村庄,有三四段铁路居然只有一条钢轨,另一条钢轨被花岗石的地壳代替了——那花岗石打磨得真是恰倒好处,水印明晰得像秋来蓝天上偶尔翻卷的孤云,肉眼看来的质感已经到了性感——该是神奇的铁路了吧?火车跑起来,人坐在火车上,没有一点异感。有一段甚至在弯道上,但做得天衣无缝,我看见的是石质的冰冷,感觉到的却是阴性的温存——我想到阴性的石质的铁路所包含的伟大母爱,是我们走四方的安全保证。在梦境里,我获得的惊讶已经不是神经对刺激的反应,而成了整个身体(包括骨头)的破裂的愉悦。花岗石轨道完美流畅,毫不逊色于人体曲线与器官的造化,它与火车轮子的吻合简直就是恋人缄默的亲密无间。 就是不说,你们也猜得到我坐土火车是为了去赶火车。油菜地过了是麦田。油菜花还没有大开,更多的苞蕾挂着露珠,偌大一片怀胎的景象,又散漫着怀胎的气氛,让坐在土火车上看风景的我冲动不断。寒流不时还来,麦苗偶尔在清晨还沾着薄霜。叶片在淡淡的雾霭里略显僵硬,但泥土底下的根须却是温暖的,再说太阳就要出来了,阳光会解冻她周身的元素,催生拔节和开花欲望。火车站就在前方,我已经隐约看见它的轮廓,没有高楼,长长的月台裸呈在山边。它酷似我第一次看见的火车站,简易的候车室,阴暗肮脏的售票窗,涂了红油漆的剪票口,售票员剪票员冰冷的制服冰冷的脸,空落的站台和站台上偶尔挥动的绿色小旗。桉树林,铁轨外面不可忽略的小片桉树林,掩藏了我们一个个逃票的故事。还有煤山,耸立在月台尽头,在晴天和雨天是同一种黑亮。还有在煤山作业的起重机,它的颜色橙黄,我们一看见就叫yellow。我不知道我正要去的火车站有没有煤山,有没有小片桉树林,有没有黄色的起重机。因为是在梦里,也未必就在今天。我嗅到的时间的气味依旧是当年的,依旧充斥着铁栅栏的铁锈味。还有周围那些村落的景象,还有房屋后檐的人字型和石灰白、田间小道旁边的农堰和野狗走在田埂上悠然的姿态,还有远山的线条和黛青的色块。 下细想来,梦中的火车站是旧时江油站和马鞍塘站的组合。背景地理是马鞍塘的,火车站和火车站外围却是江油的。我无法想象把一绺江彰平原塞进龙门山谷的情形,宽度被严重压缩,长度剧增,密度也有所改变。也许正是因了压缩宽度多出的长度,我才能在赶火车之前享受到土火车并欣赏到路上的风景。山脉是站立的,巨大,挺拔,黝黑,有窦团山的险奇。我坐在土火车上抬头就看见了。高山之下像是有丘陵,风貌是对小溪坝、厚坝和二朗庙的杂取。小溪坝、厚坝和二廊庙也都是三等站,也都有过我们为诗歌和友情奔走的身影。它们要比马鞍塘喧闹,午后或午夜也要比马鞍塘寂寥。它们的寂寥有宽度,像一池脏水,总是让我们感觉邋遢,不像马鞍塘的寂寥干燥嘹亮,仅仅保持着山谷的落寞和铁轨的弧度。尤其是二廊庙,空气都附着在了粉尘上,火车站像是一块被腌制的边口肉,我们在火车站候车,简直就是腌肉里的蛆。我们在朋友的所谓桃园(我们都建议改成“桃源”)住久了,都成了吃粉尘的蛆。诗歌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与我们的肉体是那样的无关,一点不像春天的桃花开在枝头上——枝头毕竟还是桃树的一拨。梦醒之后,我就清晰地记得这个火车站的风貌,并能分辨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我的诗歌地理包含的与火车相关的所有元素。我的记忆和想象并没有仅仅停留于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风貌,而是穿过梦境制造的奇异风景和现实世界的痕迹,抵达了那些属于我个人的已逝的时光里最幽深的地理。 我要进站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山地小站。完整(残缺),封闭(开放)。那些刷了石灰的木栅栏格外醒目。候车室也是木头的,剪票口也是木头的。小站是个小院,一个很扁的矩形。那些刷了石灰的木栅栏,构成了矩形的阴影。没暴露候车室背后的月台和钢轨的时候,更像一个气象站。我进了站,有人送,有人等。候车的人不在候车室,在前院,三五成群,牵着手说话。是别离,却少有伤感,笑容显示出乐观,而乐观感染了院墙边的桂花树——季节很可能到了中秋——桂花香让道别的人时不时地张望。我拿了票,就要进剪票口。我看见剪票口像绞肉机的嘴,而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在朝前推攘,生怕被绞慢了。实际上就是赶火车——火车正在靠站,汽笛声撕裂了蒸汽流,脚步声密过一阵又密过一阵,扁担在挑箩筐的人肩上晃悠——但我却感觉是在赴死(通过剪票口,走上月台,上到火车,就等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不是黑暗,不是我在土火车上和火车站看见的样子,另一个世界有意想不到的形状、颜色、海拔和气味。 当我好不容易站在绞肉机面前的时候,绞肉机却突然被叫停了。警察抓住了一个逃票的女郎,要将她从剪票口吐出来。女郎穿着一套我熟悉的起重机颜色的甲克,露出肚脐,摩登和不屑于顾的气质跃然脸上。女郎没有被绞肉机吐出,而是被警察带进了绞肉机更深的部件。绞肉机重新绞肉,行李经过皮带进入,我凭着朋友预购的车票。我在月台上下意识地回头,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摩登女郎,她已经被放行,骄傲在嘴角挑衅着所有的人,也挑衅着面前的火车。我本能地想象到了她与警察演过的不超过三分钟的超短剧。 窗外滴滴答答落着秋雨。被我们感官确认的现实世界已经是秋天了。我点击了预备已久的齐秦早年的《火车快开》。“搭上开往南方的车,行囊却是一封信”。我赶火车要去的是北方。马鞍塘在北方。我剔除了歌词,企图让音乐带给我梦境不合逻辑的迷惘与感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还要如此迷恋感伤?火车已经启动,火车在开,火车快开,带我去到另一个世界——梦境之外的世界还是梦境吗?我赶火车要去的地方还真是个天堂,在接下来的第二天夜晚,它便通过梦境呈现了。是另一世界,只是“另”得不够彻底,带了藏北高原的风光。高远、广袤、绿色、干净是它的表象,青草、蓝天、卷云、灌木丛、黑牛、白羊是它的元素。铁路穿过,吻合了高原粗犷而又无比细腻的轮廓,吻合永恒的地平线。不过这已经是第二天夜晚的梦了,我的现在进行时态在第一天夜晚,在赶火车。 06年8月23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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