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一
　　我不能算是真正喜欢旗袍的女人，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穿过一件传统意义上的旗袍。可是我又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旗袍，关于旗袍的梦想做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梦里我都很美，每一个梦里我都与旗袍一块演绎精彩。
　　于是就有人给我一个词的评价一一叶公好龙。我笑笑，不语，他哪里了解一个女人复杂而又真实的内心世界呢！
　　最初喜欢上旗袍，大约是在我十几岁，电影里身着旗袍的女主角惊艳了少女的天空。我忘了电影的名字，忘了电影的情节，甚至忘了女主角的面容，却记住了一个摇曳的身姿，身着旗袍，风情万种。自然，那时我是不懂风情这个词的，只是觉得那着了旗袍的女人让我羞涩，羞涩中又向往，向往中又排斥，排斥中又渴慕。这种复杂的感觉，大约和生活的环境是分不开的。
　　初中的女孩子们已经开始发育，对自己的身体好奇而羞涩，若是哪个女同学胸前稍大一点，大家就在一起嘀嘀咕咕，羞红着脸，既羡慕又庆幸。羡慕，是因为朦胧中知道那是女人美之所在;庆幸，是因为自己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不用故意弯腰遮挡。
　　当年轻的女孩子偶然看到电影中的旗袍，似乎一道火光燃亮了世界。美，女人的美，让女孩的内心向往而自卑。旗袍，应该是成熟女人的专利吧？丰满得恰到好处才行！瘦瘦高高像豆芽菜一样的女孩哪里敢去妄想，何况，旗袍的开叉太大，在呼吸都保守而粗犷的农村，哪里穿得出来。
　　不能穿，可我有妙笔。脑中想了千百种花样和图案，加上臆想的盛世容颜，我的画本上，一个个身着旗袍的佳人，回眸含笑，身姿百转。偶有同学见到惊叹，这么美，是谁？怎么眉眼间有你的影子？我羞红了脸庞，合上画本，收蔵在书桌的最底层。
　　第一次接触旗袍，是在同学的婚礼上。她辍学早，我还在学校读书，她做了嫁娘。她婚礼的前夜，我们并头而眠，却半夜未睡。她自然是兴奋而幸福的。凌晨四点半，看海棠花未眠，我们不是川端康成，却在那日四点半的时候，成就了一朵最美的海棠花。同学经过盘头，化妆，似乎脱胎换骨，也或许是她眉眼间的幸福让她美得不一般，也或许是她身上穿的新娘旗袍闪了我的眼。旗袍是鲜亮的中国红，张扬，毫不避晦，喜悦流淌，打动人心。金丝绣成凤纹精致闪耀，我的手轻轻拂过，那凤亲吻着我的手心。梦里想过千百次，终于和旗袍亲密接触，虽然它在别人身上，依旧带给我莫名悸动。同学身量中等，纤浓有度，旗袍在她身上虽不致于风情万种，却因新嫁娘的羞涩与幸福弥补了所有不足。后来，我翻出藏了很久的画本，画上了旗袍新娘，只是我不敢看那新娘的眉眼，那里写着我的秘密。
　　二
　　我以为穿旗袍的都是盈盈皓腕，眉目如画；我以为穿旗袍的都是举止优雅，风情无限；我以为旗袍是一种诗意、一种浪漫、一种无法言说的韵味。我一直以为它适合诗书相伴，琴曲环绕，红酒浸润，在楼台亭阁间转侧。我一直以为穿旗袍的女子不该辗转于锅碗瓢盆之中。直到我见了一对母女，我才知道我对旗袍的认识多么浅陋。
　　那时我上了大学，到了大城市，偶尔在商场的橱窗看到旗袍，但穿的人并不多。在学校旁边有一个集市，我们都爱到那里吃早餐。忽然有一天，集市上多了一道风景，这道风景打破了我对旗袍所有的认知。那个女人穿了一身棉布旗袍，没有风情没有妖娆，只有朴素和干净。旗袍勾勒了她的曲线，她在锅碗瓢盆中忙碌。她是卖油条豆浆的。旁边是她的女儿，约七八岁，也是棉布旗袍，两个小抓髻，白净的小脸，看着不同于其它顽童，和她妈妈一样，在朴素中现出美来。
　　女人熟练地炸着油条，盛着豆浆，小女孩打着下手，递着碗筷。早晨的霞光洒落，旗袍和烟火融成了最美的画。我站在画外，做一个欣赏者。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娇惯她的男人出了车祸，她哭过叹过咬牙过，终究把华衣收进衣柜，着了旧旗袍上了集市出了门。旗袍是她一贯偏爱的着装，原来的旗袍以锦绣为主，现在只是换成了棉布。
　　我有些诧异，难道旗袍可以是家居服？我的上铺姐姐笑我，孤陋寡闻，旗袍是中华民国的国家礼服，那个时候大姑娘小媳妇穿旗袍的多了，你光记着电影里那个女子，真是傻了，旗袍可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
　　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也曾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看到过关于旗袍的描写，这些旗袍的确是穿在太太媳妇身上，虽不曾写她们在厨房烟熏火燎，却也是寻常服装。可是我为什么就忽略了呢，大概是那时候的那个电影那个女子那个镜头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吧，以至于我平白把旗袍在脑子里高高供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原来烟火红尘才是她的本质，就像那集市上卖油条的女子，可上可下，可进可退，怎可用一道墙固了她的圈，失了她的魂！
　　三
　　某日，与邻家大娘闲谈，不知怎的谈起旗袍。尽管电视里各种节目中多见，各种活动中屡有，生活中穿旗袍的仍然不多，尤其是在农村。我那大娘说，旗袍过去是有钱人家姑娘太太穿的，我们家穷，机缘巧合得了一件旗袍，我打败了几个姐妹抢到了手，穿上哦，可真是。
　　大娘，是不是特美？
　　可不么，我穿上旗袍，走不动路，迈不开腿，脸红心跳浑身软。大娘一边说着一边笑，那脸竟然也有了几分红。
　　后来呢？
　　后来呀，我一咬牙，就走出去了呗，几个姐妹眼巴巴看着，一个个地想伸手摸摸，还有，引了好几个小伙子朝我暗送秋波呢！哈哈哈。大娘笑得豪爽极了，末了，用手擦了擦眼晴，可惜呀！大娘叹了一口气。穿了没几天，旗袍成了封建糟粕，资产阶级情调，我把它偷偷藏在衣箱子底部，可是我二姐竟然趁着我不注意，用剪子把旗袍剪得净是口子。
　　啊，你二姐怎么这样啊？
　　是呀，我当时也这样想，我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二姐，恨不得抓花她的脸，我觉得她就是嫉妒我穿过，她没穿上。
　　肯定是这样，我跟着说。
　　傻孩子，你知道么？隔没几天，村里边一户人家因为私藏了一些资本主义物资，家里户主被谈话，东西全被弄出来烧了，还被指指点点的。有人说我想当资本主义小姐，我二姐冲回家，拿出来剪烂的旗袍说，我妹坚决和资本主义划清界限。那时候我嘴唇都白了，看着我二姐哭。
　　这么严重啊？
　　好孩子，现在可好了，想穿呀，回头咱就买一件，穿上美美的。
　　嗯，大娘，回头你也买一件，找找当年的感觉。
　　好，好，咱娘俩一块儿美。
　　后来，大娘真买了一件旗袍，开叉改小了，穿上还颇有风韵。大爷带着大娘到照相馆，专门照了一张相。
　　可是我呢，怎么就一直没买旗袍呢？这会儿我已经想不起来各种原因了。
　　包括结婚。旅游结婚，转了一圈回来，婚礼都没有，自然也没穿旗袍。
　　等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穿旗袍的时候，忽然发现各种的改良扑面而来，大街上穿的人成群成群，又有些意兴阑珊了。
　　偶尔，翻出以前的画册，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对它是不是真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