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家的树(一)
2020-12-03抒情散文段成仁
我家的树(一)文/段成仁说是我家的树,底气有些不足。那几棵核桃树长在大路旁,山沟边,它们是自然界里最自然的一部分,是一些自由的个体。包产到户时,社长的手指在算盘上一拨,再用毛笔在册子上一勾划,那些核桃树当中的某几棵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我家的了。
我家的树(一)
文/段成仁
说是我家的树,底气有些不足。那几棵核桃树长在大路旁,山沟边,它们是自然界里最自然的一部分,是一些自由的个体。包产到户时,社长的手指在算盘上一拨,再用毛笔在册子上一勾划,那些核桃树当中的某几棵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我家的了。它们有的就在我家大门外的大路边上,伸出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护住我家的老屋。我们一家人花了两三年的功夫,才把“这几棵树是我家的”这个念头在脑子中扎稳了根,走到这些树下的时候,有些想法可以大胆地想,甚至可以大胆地说出来,再不必担心被人生上一条并不存在的“尾巴”,再不必担心割“尾巴”的痛。在我小的时候,爹经常指着远处的某一棵树说,“看见没有,那是我家的核桃树,”又说,“再过去的那棵,像一把伞的那棵,也是我家的。”我总是吃不准爹那粗短的手指的方向,猜了一会儿,还是没说中爹指的那几棵,爹也并着急,大概是爹认为即使我不认得我家的树,那树也不会跑了,或者爹还认为等我长大了总会认识的。有时,经过那些树的身边,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些亲切的树,看看它们的长势,果子结得多还是少,跟旁边别家的树比较一下,离开前默念一下:这是我家的核桃树,时间长了,这些树周围的一些东西,如另一棵小树,或者一块大石,一个沟坎会在我走路的时候提醒我,这儿有我家的一棵核桃树。
从此,那些大树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路的标志。在村里人、坝子里来的货郎或长时不归的本地人的眼睛里,它们是一些既清晰又模糊的路标,它们暗示着一些只有从它们旁边经过才能体会到的一些信息。村里人走过来了,我家的核桃树用树的阴凉告诉他,他已走到村子的某个位置了,他知道进山还有多少路,也知道到家的距离;货郎进村了,他的小鼓在空旷的树阴里谐振后的调子,告诉他已经到我们村子了,他心中就会激动起来:上次来时,在村里订下了几笔“生意”,这次有不小的赚头,手中那小鼓摇得更欢了;我是村里长时不归的人中的一个,在我而言,那几棵就在我家老屋周围的大核桃树,其标志含义要比村里人甚至比那货郎心中的那种样子更模糊。村里人头也不抬就知道走到我家的核桃树下,他们没有仔细去看过我家的树的形状,粗细,但这个标志在他们的心里永远是清晰的。我想我对这几棵核桃树应该是很熟悉的了,熟悉它的每一块皮,每一个枝杈及它身上的每一道节疤,可是要我把它的形状完全描绘下来时,却又觉得无处着手,甚至要借助梦的力量,才能拼凑出那些树模糊的影子。于是,在我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子望见对面我的村子时,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仔细望着那几团梦中出现过的青黑色的影子,望着灰白的屋角从那几团青黑色的影子中照过温暖的光来。“树枝与鸟窝”,这是我能够找到的来形容我眼前所见的最朴素最亲切的字样,自己则是那只疲惫不堪的飞鸟,终于远远地望见好久不回的巢了。心就一下子猛跳起来,似整个山谷里都有“咚、咚、咚”的回响。一些梦的碎片就会一片片在眼前飘飞,我干脆停下来,呆望上一会儿,把撕破了的梦用眼前的青黑色的影子缝补起来,一直到心跳平静下来才挪动脚步。
后来有一次回家,一眼就望见那几团青黑树影有些变形,近前一看,记忆中那堵由树干树枝树叶组成的青黑的墙被一个很大的、明亮的空间所代替,以前被这堵高大的墙遮住的一些村子、小山、河流以另一种面目、另一个角度呈现在面前,飘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是刚掉了一颗门牙,舌头总是不能适应这么大的缺口,陌生的冷气从齿缝里吹进来。那老树桩上已有枝杈发出来了,粗粗地,壮壮地,老树皮被撑得脱落了,在风中晃荡。去问爹,爹简单地说,近年来泡核桃的价钱较好,砍了嫁接成泡核桃。过了一会儿,爹又补充说,一年砍一两棵,留下几棵收铁核桃熬油,这几年猪油充分了,砍了也不怕。当时,我头脑里闪过了很多念头,舍不得啦,难以接受啦,砍了好啦,家里不正想着发展经济么等等,那一棵棵在无风的夜里静得像神一样的大树,在我的杂七杂八的念头中纷纷倒下,一棵棵新嫁接的泡核桃树正茁壮地长起来……再过几年,我是不是只有抠出藏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的一小块香气才能回想起铁核桃油那种独特的、醇厚的、天然的香味了呢?
每当雨天,不能外出干活,爹和妈稍一商量,就说:熬油。爹在作坊中央的地上铺上那片被核桃油浸得半透明的羊皮,放上那块被油浸成暗红色的铁石和铁榔头,撮来一篮子铁核桃果,就开工了。由于敲核桃的榔头太重,只能由爹一人来抡,妈、哥哥和我轮番给爹添核桃果,大的一个,小的两个,在爹抡起榔头时快速地把核桃放在铁石的中央,爹敲两次,我们添一次,头一次敲得重一些,目的在于把核桃果锤碎,第二次稍轻些,有搓的动作,意在将大块的核桃瓣碾得更碎和将这些碎了的核桃瓣推在铁石周围。在雨天,在熬油的烟雾缭绕的山村,“梆、梆——、梆、梆——”的榔头声油腻腻地,湿漉漉地,在寂静的山村里传出很远,闷闷地,像是农家记录时间的一种独特的方式。爹手酸了,停了下来,妹妹早就等在门口,她有些等不及了,跑到小山似的碎核桃瓣堆旁边,翻捡那些没被碾碎的核桃米儿,她先往嘴里塞几粒,然后像鸡啄米似地在上面捡核桃米儿,放在手里。爹说,开始吧,妹妹赶忙跳到门外,她怕响,还怕溅起的核桃壳儿飞进眼里去。妹妹跳到门外,捧着核桃米儿边吃边用遥远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的动作。妈把敲好的核桃瓣用筛子分成粗细两堆,先煮粗的那堆。粗的那堆本来可以不煮,含油不多,油主要蕴藏在细的那堆里边,但我妈认为扔了可惜,哪怕炼出二三两油来也是好的。煮细的那堆时,工序有些复杂,要经过炒、舂、煮、炼四个步骤,光煮这步就要花一个晚上,妈往往要守到后半夜才睡,第二天早上起来,熬油的大锅里,褐色的油枯上面亮汪汪的有一层两三寸厚的油,舀起来,倒在另一个大锅里炼,去除水分,得到净油,一次大约能炼二十多斤。大多是自己吃,余下的送给没有核桃油的亲友。
我还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些高达十多丈的大树就这么倒下,离我们的眼睛而去,离开这一片土地而去,离开我们的记忆而去。我见过很多死亡,也设想过很多种死亡,但它们全都与这些大核桃树无关,我记不得这些大树是如何长成现在的样子的,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和现在,这些树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它们像是不会长大几十年都是老样子,它们不会老去,它们应该永远都是眼前的这种样子,见到它们时,只会让人想到生命,死亡不敢来到这样雄伟的躯体和苍劲的姿势面前。我曾问过爷爷,问他记不记得这些树小时候的样子,他答得也并不很明白,他只说,我也记不得啦,无论如何,它总是小核桃树长成的吧。
终于,那些核桃树砍得只剩最后一棵了。砍这棵核桃树的那天,下了铜钱厚的霜。我放假在家,一整夜没睡。前一天晚上,爹就请了砍树的人,天刚亮,砍树的人就扛着明晃晃的斧头来了,我茫然地跟着去看。这棵大核桃树就在大门外,是最粗最壮最高的一棵,产量最高的一棵,也是最难采摘果子的一棵,近两年来,产量下降,爹才下定决心把它砍了。来到树下,爹先给砍树的人散了一锅烟,说先抽口烟吧。我看得出来,爹安烟的手在微微颤抖,半天才弄好。大家都不说话,爹吐了一口浓烟,打破沉默,给砍树的人说起这棵树的一些情况,什么最难采摘啦,要花两天时间啦,果子结得多啦,熬的油够吃半年多啦,年年有黄蜂在树尖结巢啦等等。我抬起头看,果然,树尖上还残留着一个蜂巢,在冬天早晨的阳光照射下,在晴朗的天空中,泛着金黄色的光辉,像另一个太阳。爹说的这树最难采摘恐怕也包括这蜂窝了,我就记得有一年,爹就被栖居在上面的黄蜂蜇过,差点从几丈高的树上掉下来,当爹忍着疼痛回到地面,被蜇的地方已肿得像个鸡蛋了。冬天,蜂儿迁走了,只剩下个空壳,把藏在浓荫深处的积蓄了一个夏天的神秘展现在我们面前,有一股说不出的喧嚣散尽的冷落。我突然有种想法,我要看看这个蜂巢被摔在地上的样子,看看一个完整的个体在瞬间粉碎,看看一件事物在一瞬间终结,就像看我家的所有的铁核桃树随着眼前这棵树的倒下而终结一样。
抽完一锅烟,砍树的人说,动手吧,爹迟疑了一下,说动手吧。砍树的人察看了一会儿,就让斧头飞了起来,斧头与树的撞击声飞了起来,雪白的木屑飞了起来,褐黄的树汁流了出来,我看到了,那是树的生命在流淌,我看到它们随着“咚——咚——”的声响向四周流去,遇到了一些它曾远远地眺望过的山谷,来来回回,渐渐不闻;我看到它们随着木屑向空气中流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雪白的弧线,落在它的果子躺过的地上,打几个滚,不动了;我还看见它们随着时间向一个尽头流去,那个尽头就未来不远处,等待着它们的,是一声巨大的轰响。
从此,我家少了一种树——铁核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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