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西行印象之三:楚雄的马樱花
2020-12-03抒情散文敬一兵
“啪”的一下,接着又是“啪”的一下,之后,骤然加快节奏,如摇滚里鼓锤敲击声的雨点,撞在车窗上,致密而又疯狂,倾斜着在玻璃上划出一条条笔直的痕迹,虽然转眼就变成一片狼藉。雨点对车窗的一次敲打,分明就是一次鞭抽下大脑颠狂的激烈反应的回答。不知道
“啪”的一下,接着又是“啪”的一下,之后,骤然加快节奏,如摇滚里鼓锤敲击声的雨点,撞在车窗上,致密而又疯狂,倾斜着在玻璃上划出一条条笔直的痕迹,虽然转眼就变成一片狼藉。
雨点对车窗的一次敲打,分明就是一次鞭抽下大脑颠狂的激烈反应的回答。不知道电影大师费里尼那颗很有名望的脑袋里的灵感,是不是这样被搬进影片《八部半》的,反正我就是在雨幕中行驶的车上,完成着对雨珠的想象:吴刚嘴边洒落的美酒?升入天堂后爱因斯坦看见仙女而激动如泉涌的泪珠?数也数不清的没有穿裤子的鱼?抑或马樱花绽放时的心跳?
谁说绵绵阴雨中都是寂寞的心情?
想象有些违反常规,一如我此刻没有去楚雄市,而是先择了云南楚雄边缘一处清秀的县镇,急匆匆奔赴。
之后才明白,在楚雄州的两天里,我是在遐想中渡过的。那里有一株盛开的马樱花,嫣然笑着,宛如雨后楚雄的骄阳灿烂。
许多时候,喜欢遐想,再怀疑遐想,这次就不同了。
2006年7月18日下午,雨转阴。与马樱花邂逅的日子。
清秀的县镇街道上,静谧如薄纱一样弥漫,雨忘记了肆掠,阳光躲在浓云的背后,所有的目光都守在车站的门口,等候神交已久的一位文学朋友,姑且就叫她“马樱花”吧。
她来了,眼光像伸出的一根纤细的手指,点着我和同行的大理作家吴安臣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够挤出那两个字:瞎子。“马樱花!”我差点因了激动叫出声来。彼此胸膛里跳动的文学之心,险些就像两片连生的瓣那样叠合成一枚银杏扇形的叶。
来的路上,我曾试图用目光采摘火一样红艳艳的马樱花。问遍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块岩石,都说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被彝族称为“咪依鲁”、“玛维噜”或者“索玛花”的马樱花,难道都潜伏在了彝人的心里,成了他们的吉样符号?氏族的守护神?爱情的信物?缀在彝绣图案中的图腾崇拜的化身而散落在服饰、器皿以及奔放的舞姿和委婉的音乐里了吗?半空灵半人间的恍惚之际我才隐隐意识到,我一直心存神往的马樱花,正在穿越时空,沿循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祖先崇拜和英雄崇拜的那条道路,以传承、延续、再生、强化、并最终由神殿复归人间的方式,融合在了她的身上。虽然,我眼前的她不是彝人,但她比彝人还要味道。
来到下榻的旅馆,“马樱花”忘了预定的房间在三楼,硬要把我们往二楼引。是那里又柔又淡的过道阴影里有家长里短的叙旧,抑或欲掩欲启的门后有绘声绘色的感觉,不得而知。忽然觉得马樱花虽不像牡丹那样受人热捧青睐,但却如姿色平平的女子因为有了文化底蕴和教养,或许比美女更惹人爱怜。这样的想法,在走进房间的时候,立即就定格了——“马樱花”事先准备好的桂圆和荔枝,安静地躺在茶几上,滋润坞漾,像一个小资丽人闲在旁晚的阳台上点了香烟吸着的味道,多看一眼心里都会受不了。
楚雄边缘的清秀县镇,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如同“马樱花”一般。
简单洗涤了一下。立在窗前瞥了一眼,旧房陋屋连绵,不好看,这是实话。屁股落座。抽了一支烟。书呀,文呀,情呀的语言梭织营营。即使没有撞见枇杷,但房间里摆摇摇游走的象征意味,完全契合了枇杷的晚翠寓意,还有欲退隐僻静山乡的回归思绪,使我的身上忽地就平添了许多诗意。安臣偷偷对我说了“马樱花”脱俗,凝练但不脆弱,以及盛情之类的话,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不由分说,“马樱花”就把我们让进了一家地道的火锅餐馆。先是被厚实的木桌重重地一挡,再被立了许多瓶装酒的橱柜旁边那道门里传出的妇人呼唤声轻轻一引,便站在一个鱼池边,选要吃的鱼,这可是比立在河边眼巴巴望游鱼要形式得多。花鲢黑黝黝的脊背上闪着冷冷的光,吃了它想必膨热的我一定会变得冷静。眼光依然流连在酒瓶上,倒不是贪恋瓶里的酒,而是想起了酒里浸润的彝族文化,还有在酒里活灵活现的彝族农民起义军将领杞彩顺,学者王子尧,诗人沙马,作家阿蕾和彝文书法新秀木帕古体。如是畅想,很是陶然,轻悠悠地就觉得自己在与梵·高共品葡萄酒了。
不知道火锅鱼是怎样吃掉的,我只顾了谈文学,说楚雄,叙真情,发感想,还有就是一个劲喝酒。安臣和我一样。只有“马樱花”不怎么喝,一边说着话,一边不亦乐乎从火锅中把鱼肉运送到我们的碗里。这一举动,倒是勾起了我体内昏睡的细胞。平日里我是为了工作而进食,在城市生活如上足的发条紧绷的弦的情形里,无暇考虑烹饪或者滋养的事情。累了半辈子,难得寻觅到如是一个温馨的机会,偶尔做做小资男人悠闲的梦,如何?更何况背后窗外还有凉风拂来。火锅的热浪,冲了上方悬着的灯涌去,凌乱俗气。老板娘说的雅间,一点也不耐看。单说这灯光,亮得刺眼,写个字什么的还合适,如果是谈恋爱,或者发点幽情,它就显得赤裸了。人与人,地方与地方,审美取向自有差异,就像一杯酒落到不同的肚子里,会有不同的感受。外面有车鸣叫。出门,灯光一下就黯然了。
夜色中,房屋的轮廓在隐退,黑暗带来的静谧在弥漫,没有一种物象会表现出拒绝的姿势。“马樱花”扬手,我们上了一辆火三轮。急驰而过的阴影,似一个又一个的音符从琴键上跳落,然后与窦唯《幻听》里没有一句通常意义上的歌词,热烈而又夸张地拥吻,温情脉脉。估计身边的二位朋友,也是这般一个感受。
没有唱窦唯的歌,我们全都唱抒情的老歌。在一个僻静质朴的小镇的夜里,只有抒情的老歌最适宜。我唱了一曲《红河谷》。婉转的音符里,没有看见太平洋彼岸的知音走来,倒是瞧见露珠轻响、落叶飘坠、月光溅落的情形中,马樱花弥散着一丝淡淡的诗意和挚情。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希望,还有对希望的等待与守侯。一生之中,等待很多的东西,简单到等待一位老友的造访,等待一次小小的行程,等待马樱花绽放花瓣的一个时日。甚至,有些等待要倾尽一生,比如死亡。尽管死亡之约是黑色的,让人窒息的黑,但是我们刚一生下来,就与上帝签好了这份协议,协议上分明写着:我的孩子,我送你到世间来,经历人生,感悟人生,或者受苦,或者幸福,对于这些你必须无怨无悔,我会在天国的客厅等你回来,那里壁炉的火正柔和地燃烧着,到那时,会无所谓幸,无所谓不幸了。天国就是马樱花盛开的世界吗?
直到凌晨三点,我和安臣才把自己的身体掷在了床上。旺盛的精力不愿歇息,峰回路转,它就领我进了天堂。壁炉的火点燃了火把;火焰在火把上沸腾着火锅一样滚烫的激情;马樱花在《红河谷》中绽开……竟也“一梦至今,临风怅伫”。
马樱花。火锅。《红河谷》。梦里的天堂。交融叠置,为我孕育出了对楚雄火把节的所有热望的生命力,在这个清秀小镇的夜晚。
虽然是驿站,可小镇的夜色,如风景画一样,飘逸在我的心里,不忍弃之。
2006年7月19日,一个阳光和雨结伴而行的日子。
从彝人古镇的身旁驶过,车内顿时就盈满了阳光和古典的气息。汽车,马车,火三轮,自行车,行人都与我沿了同一个方向,朝了楚雄市的中心汇集而去。
鹿城北路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彩旗飘扬。喧哗鼎沸。我的印象没有停留在表面,而是侵略到了内部。沿街的各类建筑设施,从空间布局到造型装饰,归咎成彝人漆器上神态各异的曲线延伸,或者从芦笙、短笛、月琴和树叶吹奏而出的音符的瞬间凝固形式,不过分。单看某一幢楼宇,孤独而又纤弱,连成线条移动式观望,整条街道立即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那样逶迤起来,仿佛人体中的一条动脉血管。抽象出来的,尽是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现代化中等生态城市的定位和出发点的意味。
路人拥堵,脚步无法迈得太大。干脆拐向一个支路。
窥景的念头,被迎面递来的菜肴香味,餐馆考究的名字,还有热情的吆喝给岔开了。听见了肚子在叽哩咕噜叫唤。进了一家回人开的食店。凉办土鸡肉,风味蚕豆,鸡棕汤,还有一些记不住名字的菜肴,满满一桌。风味蚕豆有特点,像一部小说,美中不足的是上面淋的那层调味料里,辣椒的籽粒太多,如同小说里一下就涌出无数的人物,眼花缭乱。鸡棕汤很正宗,当然价格也昂贵,加之老板的眼光不时飘向鸡棕汤,想必里面浸满了她的厚望——利用节日氛围和野生菌的诱惑,狠赚一把票子。我不忍喝。鸡棕,绿色食品,火把节,马樱花,楚雄,票子,叠壅在我思想的路上,钩连法一样掇出以火把节为代表的彝族文化品牌,使火把节成为了彝州对外开放、发展地方旅游经济的重要舞台上的一幅画卷。居然没有感触到食店老板狠宰我们的切肤之痛,不是麻木,而是奇怪。
一路阳光,伴我们看见位于楚雄市龙江北中山洼的彝族十月太阳历文化园的时候,太阳却没有了,大雨取而代之。雨中文化园大门后面的石墙上,彝人欢歌舞蹈的浮雕在流淌,繁密浓郁。视线从我的眼眶里出走,再没了回来的意思。至今那样的情形,仍在心里殷殷。雨让浮雕灵性了,妥帖中暗暗沟通了它和我的关系。骑在石墙顶处的几只彝族虎图腾石雕,也在雨的搓揉里,仿佛行在仄仄不平的路上,深情拾掇遗留在时空的久远记忆,催人爱怜。在石虎面前,我没有一丝戒备。一滴雨珠溅在它的身上,就是彝人对虎的真情、我对彝人真情的一次绽放。再来一滴雨珠溅落,还是这般一个情形。也联想到了马樱花的盛开,虽然雨中我没有看见。此刻,站在我身边的“马樱花”,却已露出了娇艳的意象,浓密的香馥气息,韵致散发,难以收束。
雨还在哗哗啦啦。我们借助屋檐伞一样的遮挡,在下面躲雨。雨可观、可嗅、更可以听。雨点打在文化园大门前镶了石板的地面,以及我们头顶的瓦砾上,凭了风的吹拂,于是便远远近近、忽左忽右恣意吟唱起来,叩哒哒地,煞有介事。估计余光中先生就是在类似的情形里,等候到了穿越雨帘的灵感,然后把凄凉,凄清,凄楚和凄迷的低吟,倾注在了《听听那冷雨》中的。我没有凄凉的感觉,不是雨水有情,而是“马樱花”艳艳的色泽里,不断喷涌的激情,熔化了我淡漠的惯性思维,以至于“寄人篱下”的念头还没有萌芽,就已如轻烟飞走了。的确,二十多年后再到楚雄,依然没有被世态炎凉,抑或寄人篱下的悲楚情愫纠缠。这是彝人的秉性,楚雄的胸怀,还有马樱花的柔美。柔美,应该是人性的本真,淳朴而又凝练。感叹中,油然生出了敬畏之情。确实不曾预料,一个大雨的下午,就决定了楚雄和“马樱花”必然交织在一起,以惊世骇俗的一生,驻足在我的心里。
用手搭额,把思绪托付给雨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雨一下子就亮了,丰润如油玉。我伸手去接,接住的却是一把儿时顺口溜里的文字:又出太阳又下雨,青蛙出来讲道理。太阳,雨,还有我,彼此在文化园的大门外,将各自的意境借来借去。我有些受宠若惊。
入得园内,就觉得置身在坡顶的太阳历雕塑广场,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的身体牢牢吸引。广场基部直径72米,三层总高18米。拾级而上。没有喘息,就到了矗立着10根巨大石雕神柱的圆型祭坛。天空依旧是一会儿雨水一会儿阳光,一会儿灰暗一会儿明艳,梭织往来,相互渗透。历史,传说,文脉,崇拜,特色,风情和彝族仍在继续流淌着的精髓,立即就在这样的渗透里,倾轧在了祭坛中心那根直径3.5米,高26米的祖先柱顶的不锈钢“三女托太阳”的雕塑上。“马樱花”对我说,“三女托太阳”,象征彝族十月太阳历,是彝族先民创造的一部伟大、精湛和璀灿的天文历法。留神细看,果然可以通过不同方向排列的神柱,观日出日落的投影走向,也可以准确测定四季和寒暑。很想爬上神柱,如果这样不会亵渎神灵的话,以便沾沾它那风骨的遒劲气息,收获它那岿然而立的自信。“马樱花”,你说可否?
观景最要紧的是看走势,看动态,看韵律。贴身在神柱旁,用手一摸,就摸到了神柱云雾浩荡的气质。这样的气质,经由太阳雨的传递,咯咯吱吱就走在了我的肌肤上,产生出巨大的震慑力量。在力量的逼指下,我没有发足西奔,而是完全将自己交付出去,结果便感觉身体被托举,抵达一种意境的高度,与超越民族,超越宗教,超越地域,超越社会,超越时空的彝人胸怀和楚雄未来发展的理念、目标、追求及其决心,逐一邂逅。山下有彝人的歌谣传来,像极了花瓣绽放的响声。难道我在意境中的那些邂逅,就是马樱花一枚又一枚花瓣在徐徐舒展?
雨停了。游人逐渐增多。我们沿了来路退回,过程中我在学习逆向思维。从没有风景的地方想出风景,是人的特点,是彝族的风格,也是楚雄的精神。树叶被想成了乐器,从而有了牛角号,芦笙,短笛,月琴,三弦。马樱花被想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勤劳美丽的彝家姑娘,从而有了图腾崇拜,马樱花节,彝族族花。火把被想成了太阳,从而有了与玛雅文明相媲美的彝族十月太阳历,口头神话与民间信仰,还有楚雄精心打造融民族文化、山水园林和现代文明于一体的新彝府内涵。游园需要坐看,时间越长越好——可以退思,可以幻想,可以憧憬。我可惜只玩了一会儿。
天空不堪重负,身子歪斜,夜色就倾泻下来,把先前还淤积在地面上的雨水,逼进了泥土的深处。可以想见,凭借泥土而孕育的楚雄人的所有理想的种子,就是这样得到滋润,而后才生长出良知与公理的幼茎,展露出求索和信念的嫩叶,最终吐放出象征彝人崇虎、尚黑、敬火、爱武的马樱花花蕾。路上车灯光流的奔涌,似流星的尾巴,划出激越的光彩,融进人心,融进繁斗满天的夜空,勾勒出一幅闪烁光泽的动态景观。无论我的眼睛再看多少遍,驻足在光泽里的楚雄发展、进步和继续前行姿势的韵味,都没有受到干扰而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停滞意思。楚雄因为有了马樱花,才成了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
在只要眼珠一转动,就能够与马樱花的意象发生密切关系的楚雄市,火把节的夜幕燃起了五彩缤纷的烟火。高潮之中,莎拉·布莱曼和安德烈亚·波切利深情演唱的《告别时分》的歌声,穿越茫茫夜空,回荡在我的心里。“当你在遥远他方的时候,我梦见地平线 ,而话语舍弃了我,我当然知道,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你---我的月亮,你和我在一起 ,我的太阳,你就在此与我相随 ,与我、与我、与我……是该告别的时刻了 ” 旋律婉转,歌词感慨,《告别时分》极尽铺陈,令所有未爱尚爱未老近老的人动容,落泪,为冗长的故事里那些感伤之事,亦为我在楚雄知遇的一切。确实,多情自古伤离别。聚散之间,新旧交替之间,浮出与沉入之间,过去我一直问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爱人?朋友?事业?声名?财产?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除了马樱花——因为即使我彻底告别了世界,曾经构成我生命的元素,仍将继续参与生灭不息的物质循环,以至于我极有可能就变成了一朵马樱花。望了一眼天空还在燃放的烟火,我忽然觉得那烟火就是绽放的马樱花。
鼎沸般怒放马樱花的夜晚,我和“马樱花”默默站在路边,完成了一次告别,我心里有温暖的,不舍的,眷恋的感觉。
很想坐定身体,磨一点旧墨,把楚雄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细细录下,然后,等待马樱花彻底怒放的日子来临。“马樱花”,你告诉我,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顺便说说,“马樱花”的真名叫卓跃琼。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