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换盅(上)
2020-12-03叙事散文安永红
换盅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沿途的树少了,凉水泉干了,沙棘林裸露了,垦出的一绺儿一绺儿的地多了。一处荒弃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被人拆得只剩了三面残墙不见半截木头。坡草经去年的雨水长得长于往年,却被放牧人几把火烧得黑焦疮痍。光照较少的地方还留有
换盅
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沿途的树少了,凉水泉干了,沙棘林裸露了,垦出的一绺儿一绺儿的地多了。一处荒弃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被人拆得只剩了三面残墙不见半截木头。坡草经去年的雨水长得长于往年,却被放牧人几把火烧得黑焦疮痍。光照较少的地方还留有斑驳的残雪。阴山的小路积雪滑脚,不知道母亲昨日是怎么到来的。路遇的庄人衣着脏旧,吆着牲口驮着玉米去城里粜卖。牲口过来了,路窄得连个人也让不过。
近庄的那条沟似乎因十几二十年的雨水冲刷而深陷了许多。锯倒了两颗二十几米高的大杨树。砍下的洋槐树股子一堆挨着一堆。沟那面下来了一人,戴着布帽,穿着布鞋,没套外衣,双手筒在袖子里,棉袄从前胸叠着夹紧,右肩上挎着一个布包,绣着两颗五星,可能是小孩子的书包兼做了一回行李袋。我看出那是一个大我十一二岁的叫作小红的人,低头走路,大概想了心事,也可能是出于习惯,目光盯着脚下三步远的地方。我想山上人滑路不滑脚,就走了左手靠边较平的一面,不想他不曾听得我的脚步,也走了靠边的一面,两人几乎碰面,我赶忙往上一闪,问了声:城里去哩?他一抬头一看我,答应了一声,又问:上来了?我嗯了一声擦肩而过。我没有回头看他是否带着没认出人的一脸疑惑回头而望,只记着他还有一张清瘦白净的脸,不曾像鲁迅眼里几十年后的闰土模样倒让我心有宽慰。
庄外场边里崖下曾经走过捷路的地方冲了深有两三米的一条壕沟,壕里有风刮来的玉米叶子,有积土压着的几片废弃地膜塑料,有丢来的一只死鸡,四只腐烂干硬了的老鼠皮,十几疙瘩干驴粪,一大堆人家院子里倒来的脏污积雪。
小红家的两面房子破败低矮,小红妈唠叨着在院里干活。我的目光没有穿过倒塌的院墙问候这位双手指节伸不开形如鸡爪的老大妈,怕她认不出我,问了也是白问倒增尴尬。那片三角地里的七八株槐树离地两米以上绕挂着玉米,下面并没有绑一圈酒瓶,树下落着一层老鼠咬嚼的玉米渣。场里一大一小两头猪一跑一追,摇着尾巴摆着头,尽情地撒欢。谁家的女人背身在一个麦草摞前用铁钩扯草,一大堆了,大概是准备给牲口铡过年草。前面的斜路口上来了一头更大的猪,步履稳健,神态悠闲,并没有因来了我这个生人而止步而惊慌,旁若无人,一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自得其乐的样子。生财家的大门是钢筋焊做的,刷过清漆,两旁的墙是红砖新砌的,还泛着白碱,与四间土房和院里的乱七八糟极不协调。有财去世了,大门外不曾见得他那位目光痴呆的妻子和三四个衣着破烂如缕脏脸不见水洗的女儿,没大门的院里摊晒着一院驴粪或者骡马粪,比他家老三的新大门更见四分凄凉。海珠家的四厅上房翻修得更高了,瓷砖贴了门面,白得扎眼,鹤立鸡群一样。
庄道里水沟的左面站着两位三十几岁的妇女,说着不经意的闲话,看我。对面一位中学生一般年龄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儿,没有解怀喂奶,我不能肯定她是怀中小儿的什么人。我穿着红色皮夹克,披着有毛领的长呢子大衣。她们瞅我比我瞅她们的时间要长。
大姐夫守忠在院里忙着生盆火。淑娟大爸说你碎舅来了。国俊朝厨房里喊了一声我碎舅来了,就从长约百米的门道跑来接我,提走了我手里的塑料袋。大姐秀霞和母亲都出来问我路上滑不滑。五十多岁的淑娟大爸十分客气地把我迎进了新盖的上房。炕上坐着张爸和继父的叔父,地下火盆旁边坐着继父的大弟和一个叫永祥的年轻人。我上了炕。红糖水端来了,一盆炭火也上了炕。张爸已经老了,新近丧妻之痛使他神情迟钝没了以先的精神,眼角窝着眼屎,肘部的袖子磨得丝丝缕缕。爷爷戴着帽子戴着老花镜,胡茬满脸,不减当年的精明。他是庄里的说嘴人,红白喜事的主持人。寒暄过后我敬了烟,张爸眯着近视眼瞅瞅闻闻双手举着的那根零售只值一毛钱的兰州烟,没有点燃却装进了上衣口袋。过会儿来了小名叫求娃的,是二姐夫去年新结的儿女亲家。接着从樊硖来了名叫全德的,见面认识却不知是国旗的姑夫,引着八九岁的女儿。
我问庄里娃娃念书的情况。爷爷说,你家搬到川里才把你考上了,才把你供给出来了。要是把你算上,曹(咱们)的这几个山头这么多年就考上了你一个。再的,不是念到初中念不前去了,就是小学毕业一连到外地打工去了。一来条件限制死了,二来家长不识字对娃娃的学习不重视。即使真的考上一个,你看曹山上人谁家能供给得起?金平原先还念得好,我也心劲大得很,一心想着曹刘家坟里再出一个人才哩,狼食念哩念哩一猛中心不念了,死活不到学校里去了,气得我没奈何,只好先给占女人。
大姐进来叫永祥去厨房压面,说淑娟一个人绞不动。张爸和我压指数着邻近几庄年龄已大还没成家的青年,说他的侄儿彦芳属鼠的,三十二三了,连个对象都没,还说李家坪上继军继红都三十好几了,弟兄两个两光棍。
一个三足铜火盆,一个破脸盆盛些炉灰充了简易火盆,盆火正旺,燃料却是明煤,煤烟袅袅越聚越浓,使人头昏,开了两扇窗子依然不能很快通风换气,我就让国俊把炕上的铜火盆端到门外廊上。
母亲进来说让我把国琪管管。说是她让国琪帮着淑娟压面,国琪没理,秀霞骂国琪几句短命橛橛你咋着不听话唻,国琪就骂:你娘母两个一路货色,像个马铡子一样,一天哐嘡哐嘡吵着不住闲儿。母亲委怨地说,你下去把国琪好好给收拾一顿,你和求儿都没有骂过我。——求儿是我惟一的亲哥。我坐着没动。国琪小的时候给我犟过脖子,今日连我这个舅舅都没问候,我知道我在国琪眼里没有舅舅该有的威严。
刚去了厨房的母亲又折回来慌慌地叫我:你连忙下来管一下,打开了!我想,我管啥哩?他爸都管不了,能听我的话,能给我面子?再混帐的少年,今日是啥日子,二十一的人了,还能不知好歹顾不了局面?我坐着还是没动。
还没有拾起新的话头,只听厨房里踢哩哐啷一片响动,我们一齐慌忙下炕,靸鞋,出屋。
熏得漆黑的厨房门口拥着国琪大爸、全德和我的二爸,三个人一齐把国琪往外推。二爸从后拦腰抱着国琪。国琪在二爸的怀里像被人捉住了的一条蛇,拼命摆脱。按二爸的劲多,该抱住国琪原地不能动弹才对。可能是少年人发了性子,也可能是国琪惹恼了二爸,国琪挣脱了,往厨房里扑。慌得全德扑来抱住国琪。全德抱不住,国琪站地一抡,全德摔在了西房廊沿上,趴着拾不起来。
我站在上房廊上瓦着脸。我以为我往那儿一站,国琪迫于我的威势会住手的,可国琪如脱兔一样又扑向厨房。国琪大爸在门槛里面慌忙倾来上身顶住门槛外面的国琪。大姐夫在厨房里不知所措,带着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神态。爷爷插在厨房与被顶出来的国琪中间。国琪收了势,被爷爷劝到了西房。
二十四五平米的厨房里有两个连着的灶台,一个案架,一个土炕,一个中型压面机,两个瓷缸,两个塑料桶,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炕上坐着全德的女儿,压面机旁还有压面的永祥和淑娟,灶旁有帮灶的二爸的二女儿,母亲和大姐。一场因何而起的战事还得卷进去几个人,不知咋容纳得下的?
国琪被爷爷劝着熄了火。母亲气得无可奈何。大姐在廊下站了不足一分钟,有气没处出,顺手抓起碗口大的一个瓷盆,里面装着炉灰,可能是充作香炉的,被大姐顺势一甩,甩到南院墙前的一摞剩瓦上,盆子磕响,在地上跳了几下。炉灰满院飞扬,如同一阵雪雾,落在院里立着的人的衣服上,直往眼睛里钻。我们往后退着散开。大姐哭着狠狠地骂:垒门门子的,咋唻?晓得短个子今日这么一个样子,养下的时候咋没煨到炕眼里唻?短死的年年往外面跑哩,连个钱都挣不下,咋有皮脸回来的?回来了还狠得很,把皮脸往啊达放哩?一家子人心劲大大的,都给你短死的跑着哩,你还觉不着二五。母亲怕大姐的诅骂再次引起好不容易熄了的战火,就把大姐劝进了厨房。
人们的心情顿时如同花朵经了霜。我和爷爷进屋在炕上火盆边坐谈。我说,你看这(土音读zai)狼食的样子哩么。昨天我妈叮咛让我咋了都要来哩,怕秀霞给人给脸势,我来了,他们就有样样子了,可千万没想到国琪是这么个球样子。这个样子,以后咋办哩?媳妇子没引进门,烂帐拉了一河滩。秀霞年那面要盖上房哩,我挡唻,我说你作弄一个新院,盖上四间房,国琪成家了,一搭推不前去了,干脆另了,免得心儿事儿的。可秀霞不听,偏要盖哩,我没挡住。国琪每年出去挣不来钱,不知咋好在家里闹哩?其实,守忠的事筹划好了,不难。可几件事办得我都看不上么。给国琪占女人之前就该把淑娟的亲事定了,可淑娟的亲事挑来拣去直拖到今日,光利息多背了两三千元。我给看着寻了些钱,给国琪定了亲,却又化一千搭零买了一台彩电,四千多元养了三头牛。守忠说一头牛半年能寻四百元,我说即使寻上四百,你背上四百的利息,谁没见谁,白搭半年的辛苦。光葵花都积压了两年的,将近三千元,贩子收的时候不粜,等价钱。二分利息的烂子,即使葵花粜到两元,也还是跌了。人家光阴好的,没烂帐,压着能行,说不定还粜个好价。你看现在铺的这摊子,晓不得的人认为守忠的家底厚着哩,还眼热守忠的排场哩。可其中的艰难,光有我清楚。
我一直说着,爷爷没插嘴说也没问,只抬眼皮子瞅我。我知道他碍于守忠当面不好说三道四。守忠在地下坐着,听着。我的这些话,对守忠是老生常谈,结果往往是对牛弹琴。我要在爷爷面前把我的见解表述完整,不在乎爷爷的暗示,也不在乎他的不尴不尬。其间,秀霞进来说亲戚到下面沟里了。张爸催着让求娃去庄头迎接。爷爷说,别急,进庄了再说。又过了五六分钟,国俊进来说,连忙,到庄头了!张爸又催着求娃让赶忙去接亲戚,爷爷说,急啥哩,进院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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