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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红药嫂

2020-12-04叙事散文薛暮冬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扬州慢》许多年以前,桥就在。夏日的黄昏就在。桥边的红药就在。在一年一度的杨柳风中,桥两头紧紧抓住岸,逃不走的岸;中间则无奈地放走那么多地河水,和我们的哭声,笑声。那时,我们就端着大瓷碗,坐在这冗长而又古老的
念桥边红药
  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许多年以前,桥就在。夏日的黄昏就在。桥边的红药就在。在一年一度的杨柳风中,桥两头紧紧抓住岸,逃不走的岸;中间则无奈地放走那么多地河水,和我们的哭声,笑声。那时,我们就端着大瓷碗,坐在这冗长而又古老的桥上,一边咝咝溜溜地喝着南瓜汤,一边听大炮哥吹着水泊梁山。
我的左边就坐着红药嫂,大炮哥的老婆,她也听得有滋有味地。
那一天,红药嫂碗里盛的是芋头干稀饭。大部分咸菜已经沦落到碗底,只有一两根还漂浮在稀饭上面。虽然凉风习习的,但天气依旧闷热,简直可以把鸡蛋煮个半熟。红药嫂却是喜欢出汗的。每当她撩起衣襟擦汗的时候,那一对又白又大的乳房,总是明明灭灭地闪烁在人们的视野中。
二炮肯定也看到了。二炮是大炮的亲弟弟,傻不啦叽地,都二十多岁的人啦,也娶不到媳妇。他就坐在红药的右边,却明显听不进去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而是定定地望着嫂子的胸脯,沦陷于深入,持久地遐思之中。一只晚归的燕子凌空掠过,恰好在红药嫂的碗里拉了一泡屎。红药嫂用筷子敲了一下二炮的头,说,发什么呆呀,给我把稀饭倒掉,再盛一碗来。二炮这才猛然醒悟,一手端着一个饭碗,屁颠屁颠地朝桥西岸的家中走去。
夜色阑珊,繁星在天。我们毫无睡意,还坐在桥上乘凉。大炮哥的故事仍在精彩继续。林教头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起来要走,……正当我听得毛骨悚然的时候,忽然看到二炮匆匆忙忙地从家里跑出来,跑过桥西的一片红药地,踩到我脚的时候,他没有被绊倒,继续向桥东跑去,一路跌跌撞撞地。正当我感到莫名奇妙的时候,从大炮家又传出来一阵女人撕心裂肺地嚎哭声。
原来是红药嫂,裸露着上身的红药嫂,披头散发地跑过我们,却被大炮哥拦腰抱住。然后,大炮迅速地脱下自己的大裤衩,遮住红药嫂白白嫩嫩的乳房。红药嫂仍旧在嗷嗷怪叫着,如同母兽似地,想从大炮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她还要去追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地二炮。大炮一下子把瘦弱的老婆扛在肩膀上,向家里走去。
红药嫂还在声嘶力竭地哭骂着,你这个小狗日的呀,你嫂子对你不薄呀,你怎么敢趁你嫂子洗澡的时候,来搞你嫂子呀?!你这个畜牲呀!红药嫂那高亢激昂的哭骂,让所有桥上的人都目瞪口呆,而她那一对硕大的乳房,和大炮哥晃晃悠悠的阳具,已锁在我,锁在所有人的心中,肺结核一样锁在所有在场人的胸中。
红药嫂的哭声还在我们的耳边鼓荡不已的时候,二炮已经出现在桥上,他耷拉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不止一个人拽着他问,到底搞到了没有?搞得快活不快活呀?二炮则像经霜的茄子一样,只是闷着头往家里走。他的背影,很快就被茫茫的夜色所吞噬。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天夜里,大炮哥家里居然再没有任何动静。
那天晚上,就跟无数个夏日的夜晚一样,我们身下垫着席子,整夜睡在桥上。所不同的是,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阅读一个少妇的乳房。我再三地想入非非。我想,要是摸摸她的手就好啦,要是能亲亲她的乳房就好啦,要是能娶她做老婆就好啦。想着想着,我的小鸡鸡就热了,膨胀了,直挺挺地硬了起来。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沦陷于这样一种臆想之中。我想这个女人,也想那个女人,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与她们颠鸾倒凤。我必须生活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依靠这些女人不断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同样,我在梦中,甚至在白日梦中,常常也因此而死,我死,就像被爱欲毒死。我知道,我肯定不是个案。是的,我不是孤立的。你,你们,都和我一样,和二炮一样,我们都将在劫难逃。
后来,我远离家乡到县城读高中。后来,我又远离县城,到江南的一座盛产美女的城市读大学。当然,我的不断地逃离同这件事毫无关系。如果没有这个仲夏夜之梦,我肯定也一样会要离开家乡的,而且会越来越远。我知道,这是命中注定,没有谁可以改变。当然,我还是不断地想起那个夏夜,那对乳房,那些哭嚎,我还是会利用暑假,回到故乡。晚上,我们还会端着饭碗,坐在桥上听大炮哥侃聊斋,侃三国。桥边的那些红药,还在红尘中尖锐的生长着。我甚至希望还能看见红药嫂的那对令我痴迷的乳房。当然,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却发生了一件令村里所有的人都深感震惊的事情。那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滂沱。我们都早早地从桥上撤离,躲在了家中的蚊帐中。电闪雷鸣,使得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门被咚咚地擂响了起来。我赶紧下床开门,原来是红药嫂,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地。父亲也走了过来。红药嫂欲哭无泪的说,不好了大炮被雷给劈死啦。
原来,一个炸雷,使得原来被关在猪圈里的四头猪深感震惊,便不遗余力地把猪圈门拱开了。雷声此起彼伏,猪们被吓得魂不附体,满院子狂奔。大炮便唤猪,想把猪撵进圈里。猪就是不听话,和大炮在雷雨中捉起了迷藏。又一个炸雷横空出世,大炮的身上先是燃起了一个火球,随后便直挺挺地躺在满院子的污水里。
我们到的时候,大炮早已气息全无,无歌无泪地躺着。大雨滂沱,正傲慢地浸润着,腐蚀着他的肉体,而他却无力反抗。二炮则抱着他的头,正哭个死去活来。红药嫂也加入了哭泣的行列。雨忽然也就停了。我这才发现,大炮哥家院子里,也生长着不少的芍药,也就是红药。红药花的嘘息浮漾在空中,使我无法感到死亡的恐惧。一场新雨后的夜空嫩得出人意料,没有一条皱纹。那些紫红,粉红的芍药花,畅饮着洗得透明的空气。忽然,我感觉自己饿了。
大炮哥下葬后,我的暑假还没有结束,我依旧在桥上吃饭纳凉发呆。后来,村子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老侉子用五粒糖果,把邻居家七岁的小女孩引诱到自己家里,刚把小女孩的裤头扒下来时,被女孩的奶奶发现了。老侉子被打个半死。后来,老侉子就失踪啦,村里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二.小虎子,我的一个小伙伴,在河湾里放牛的时候,用竹竿往水牛的生殖器里捣,把水牛捣得嗷嗷叫。当他把竹竿抽出来时候,水牛使出全身力气踢了小虎子一脚。小虎子当时就被踢得不省人事。等等,等等。很显然,这些事情似乎跟我的生命没有任何关系。那时,我已经初步涉猎了精神分析学,我更愿意把这些故事看成是在我的村庄里演绎的神话传说,而这些潜滋暗长的原始欲望当然是其中的经典内容之一。
许多年过去啦,当我醒着的时候,红药嫂那白嫩的乳房,大炮那躺在污水里的尸体,仍然不时地穿过厚厚的时光,跌跌撞撞地一跤跌落在我的白日梦中,化成我心中那些无色无味的忧伤。
大炮去世后,红药嫂哪里也没有去,而是成了二炮的老婆。这次,红药嫂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和二炮依旧住在桥西。依旧睡在原来的那张床上。二炮其实一点都不傻,他见光种田挣不到多少钱,便养了五十多只羊。夏日的夜晚,当村人在桥上乘凉的时候,羊粪的气味总是随风舞蹈,往人的鼻子里直钻。而我们在桥上再也看不到红药嫂和二炮的身影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桥上睡觉的我们,总是能够听到从红药嫂家里传来的此起彼伏地叫唤声,高一声低一声地,整个村庄都被激动地春情荡漾。大人们总是被惊醒,骂一声,红药这狗日的,咋这么能叫床哩?然后倒头又呼呼大睡。而我们这些年轻人,则枕着这些波涛汹涌的叫唤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在我们自造的梦境中,与我们的梦中情人疯狂媾合。
又一个未名的夏天,我已结了婚,和太太一起回老家探亲。天快黑了,但还没有黑。二炮给我们送来两大海碗的羊肉。父亲在陪他聊着庄稼的事。我和太太坐在大板凳上,不厌其烦地吃着羊肉。突然,我听到父亲问道,二炮,红药快生了吧?
二炮咧开厚嘴唇笑了笑,管她哩,她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吧。
父亲又和二炮小声嘀咕了一阵什么。二炮提高了嗓音说到,我也没有想到,都四十多岁的女人啦,还能生小孩哩。我哥也真是的,搞了那么多年,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算了,不说了,到时候肯定要请你喝喜酒的。
父亲说红药该有七个多月了吧,怎么还听到她半夜杀猪似地嚎叫呀,你呀,小心动了胎气。
二炮说,晓得,我心里有数哩。然后,问我父亲,老叔,没事了吧,我得赶紧回了。这贼婆娘真懒,我得回去给她弄晚饭;羊草还没铡好哩。我日他妈,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事。说完,拿着两个空碗,回家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二炮又来了,送来了一大包红药根。他对我说,你红药嫂硬要叫我送来的,是个好东西哩。但是,我没有把它带回城里,而是就着月光,在桥的东岸,我家门前,平整了一块空地。于是,没有过多长时间,在茂盛的阳光下,在一场又一场风雨后,便开出了一大片艳丽的芍药花。它的叶子很小,有的是卵形,有的是披针形。而它的花则大,而且美丽得令人怦然心动。它的颜色有紫红,有粉红,又有白色,可谓色彩斑斓。到后来,太太痛经的时候,服用以后就不痛了。我才知道,这红药还有镇痛,通经的作用。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喜欢跟花朵说话的人。而每当我看到红药嫂,挺着个大肚子,赶着几十只山羊打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女人的心里有没有对生活的恨,这恨会不会就隐藏在她的血肉深处,如同刚刚出世的婴儿那样盲目。而恨之所在,便是沉默据以开始的一道门槛,只有沉默才可以从中通过。对于她的一生来说,这是不是一场绵绵久远的苦役。当然,我从来也没有问过红药嫂,当我们偶尔见面的时候,她总是满脸微笑地跟我打招呼,有时我们还会寒暄几句。
那个夏日的夜晚,我和太太就睡在桥上,天气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太太的手臂用力搂紧我的背,胸口处可以感觉出她的乳房。
想和我作爱吗?
嗯。
可旁边这么多人呀,好老婆。
太太放开搂在我背上的手,用指尖在我肩后画了几个大叉子。
然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相互抱在一起。她把头放在我胸口,嘴唇轻轻吮吸着我的乳头,就那样像睡熟了一样久久未动。
万籁早已沉淀到底。
忽然,我听到桥上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谁说了一句,红药生啦,是个丫头片子。
我一动不动,只是睁着眼睛躺在繁星密布的天空下。
这时候,我是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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