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知青·口头禅
2020-12-04抒情散文阿贝尔
知 青知青无知。第一个从县城来的知青的灶打在胡玉贵家的屋檐下,每次架火,总是架不燃,屁股翘起吹啊吹,看着大冒小烟,可马上又熄了。他煮的饭一定很难吃,稀饭像干饭,干饭像稀饭,菜就更别提了,猪草——住在对面的邓开英尝过一筷子就是这样说的。哑巴
知 青
知青无知。第一个从县城来的知青的灶打在胡玉贵家的屋檐下,每次架火,总是架不燃,屁股翘起吹啊吹,看着大冒小烟,可马上又熄了。他煮的饭一定很难吃,稀饭像干饭,干饭像稀饭,菜就更别提了,猪草——住在对面的邓开英尝过一筷子就是这样说的。哑巴每次过路,看见他围着灶台团团转,都急得说话了,昂昂昂,还摇头,还跺脚。哑巴的摇头意味深长。知青托着碗在胡山林家前面的路口一边喝稀饭一边唱“洪湖水浪打浪”,我把脑壳伸过去看,看见了鱼——是画在碗缘的。他出过工么?我没看见过。我晓得他姓李,初中没毕业,穿劳动布工作服和小管裤,形象和装扮都是工人阶级的,看不出一点知识分子气质。他唱歌吗?我从来没听见过。他住在胡玉贵家,胡玉贵家的房子又矮又黑,我不晓得他是怎样受得了的。倒是好几次看见他在桂香楼的公社医院擦蓝药水——最不幸的是一天他的脑壳在门楣上碰了6个青包吊着。
接着来的知青叫张明向,父亲是西门外养马的,却要有知识得多。他拉二胡呀,在胡玉华家屋檐下,咿咿呀呀,歪搭着脑袋,眯着眼,陶醉死了。天天收工回来,都坐在夜幕里制造与乡村格格不入的声响。都跑去看(不是听),看西洋景,他不在意,他拉呀拉,弯弯绕绕,自己大凡也顺着弯弯绕绕走失了。我仅能听懂一曲:“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割上了二尺红头绳儿,给我扎起来——扎呀么扎起来”。雨季,张明向不出工,从早到晚地拉,没一人看也拉,还边拉边唱,那感伤啊,我现在都不懂。知音知音,说的就是音乐,就是张明向。
女知青李正秀来了,住张明向隔壁,张明向有了知音,有了一个听二胡的人。李正秀清秀,长头发掩映的脸苍白,眼睛怎么就没有少女的干净与热辣,而有一种很是与那个时代合拍的忧郁。张明向在黄昏里拉《二泉映月》(我猜想),李正秀在黑暗里落泪,并且身子发软。二胡拉到深夜,声音越来越低沉,直至呜咽。夜晚让曲目变调,让年轻的生命又空洞又深远。我不曾在夜晚看过张明向演奏,但我想见得到李正秀在啜泣之后投入音乐家怀抱的情景。雨季的阴暗,比1976来得要早。青苔,或者水葵,当然还包括腐水上肆虐的蚊虫,都是他们年轻的存在的见证。雨水洒在石墙上,水沫飞溅,闪烁的光亮胜过太阳。一泡泡被雨水打得散乱的鸡屎,是二胡呜咽的理由的一种。
张明向与李正秀同居了。这样的传说叫我们振奋。当二胡演奏转移到破败的木屋时,我跟任九胜爬上了胡玉华家窗外的椿树。炎热的午后,床上空荡荡的,并未见得我们想象的场景。演奏还在继续,转动的单扇的木门暗示着知音的心情。
张明向很快便回城了,意外而不正常。应该是深秋,院坝的青苔干枯了,却依然再现着雨季的情境。风干的鸡屎已成遗迹。社员们围拥在胡玉华家房前欢送张明向。气氛是热烈的,类似于婚嫁。临走的时候,张明向站在干枯的青苔上拉了好几曲。张连国抬来高板凳让他坐。外面路口有车等着。我坐在靠近竹林的断墙上远远地听,感觉到的全是大人的神秘。
张明向走后,李正秀消失过一段时候才复现。李正秀与张明向正式结婚后回过生产队,我在胡玉家门口看见过几张水果糖纸——但没再听见过二胡。
成都知青黎抗美说话的口音像刀锋,削薄,擦音有浓重的口腔感,那刀不是用来杀戮的,倒像是用来削水果或剪裁丝绢的。成都发音是黎抗美最洋的地方,多年之后我遇到一位成都知青出身的英语老师,仔细观察过他的发音,他的发音要比我见过的任何地方的人讲究,吃饭的“饭”,算了的“算”,只要有“an”,不管是需要嘴唇聚拢还是后拉,他都发得一丝不苟,而且每个细节都讲究到了及至。再则便是她身上体现的大大咧咧,潇洒,甚至放荡。黎抗美走路总像是在蹦跳,夹道的樱桃树和桑树时不时总能得到她的抚摩,歌声飞扬,而且是爱情的,惹得生产队的小母驴脸红。我们不时悄然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观察她,模仿她。在龙嘴子抬田改土现场,黎抗美成了所有女青年的中心,挖土、刨土、推土、运土,都愿意贴近她。她一边刨土一边讲成都的厕所不分男女,只是翻转门上的纸牌,有男孩想看女孩解手,故意把男的翻成女的。讲到兴头上,黎抗美停了手头的活,拿锄把撑着身子,眼珠在身边的人脸上滚。身边的人也停了活路,望着她,她们的身体已经有了欲望,只是还不曾满足过,她们渴望着。黎抗美哈哈大笑,她们也哈哈大笑,只是她们的笑慢了整整一拍——女孩入厕了,褪了裤子蹲下,男孩却没有勇气看了,一直屏着呼吸等女孩完事离去——不晓得那厕所有几个蹲位,要是再进来一个女孩,或八个女孩,那男孩可就惨了。
黎抗美的爸爸开了卡车来,卡车开不进生产队,停在桂香楼。黎抗美跑到桂香楼接爸爸,我们跑到桂香楼看卡车。我们看见了黎抗美哭,趴在她爸爸肩头。半新的十轮卡停在天堰底下,黎抗美变成了个小姑娘,在吃爸爸给她带的糖果。黎抗美的爸爸开着卡车来,我们才晓得有一条路从成都一直通到我们这大山里。
黎抗美住在任忠仿家里,可以算是组织照顾。我在大柴林捡棉花兜,镰刀割破了拇指,父亲把我带到了她跟前。她的寝室狭窄黑暗但紧凑整洁,霉味里也有香味。她的小药箱层次分明,像是小人国人住的房间。她抓住我的手,消毒,敷药,裹纱,捆胶布。我感觉到了一个成都女青年的体温和气息。她弯腰的时候身子贴到了我。
在大哥屋里看见一架望远镜,就偷出去看对岸。边调整焦距边看对岸,对岸可大可小可远可近。大哥回来知道了,动手打了我。大哥初中毕业进了专业队。黎抗美也进了专业队。“哪里来的那玩意儿?”父亲问大哥。父亲生怕大哥跟国民党特务有瓜葛。49年,有不少国民党溃军消散在岷山,58年还发生过空投事件。“黎抗美的。”大哥红脸涨脖子地说。“老子要你离她远些!”父亲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条蛇。父亲的话在我听来,黎抗美就是国民党特务。我到了青春期,才发现自己听错了父亲的话。在那个年代,跟女知青好是很危险的,如果发生强奸,那就更背时。
口头禅 “又莫人把路撬立起”。药地坪是生产队海拔最高的外延。砍火地,种药材,种包心白,种甜萝卜。小孩打吃过大人背回来的包心白和甜萝卜那天起,就琢磨着上药地坪。大人上药坪也要“上街打铁,一天到黑”,别说小孩,所以每当有小孩吆喝要上药地坪,大人便说:“又莫人把路撬立起?”小孩听得出是反话,只有在生产队外面的青皮树底下嫉妒的份儿。然而,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忘了,通往药地坪的路还真是立起的。从桂香楼上梁,坡度就超过了60度,从箭豁垭上马家上磨刀梁,坡度差不多接近90度。立正正的草米子路,穿上草鞋戴上脚钉也打滑。羡慕药地坪,向往药地坪,别人是为了吃,我是为了看风景。你想想,站在高到了天的山峰看底下,看生产队看大河看公路和公路上的汽车,该是怎样一番景象。高到了天的山上自然有不同于河坝里的树木、菌子、野花野果和动物,亲眼看看亲手摸摸,又该是怎样的滋味。至于说站在药地坪遥望北京城,我倒情愿把它当成一个神话。 鸡叫头道,大人们便起了床背起东西出发了。我们连石墙和樱桃树的影子也看不见,黑像墨汁一样充满了夜晚。想从公鸡的打鸣找到一条狭窄的通道也是妄想。早上起来,大人的床早已冰冷,他们正走在通往药地坪的路上。有一两回,我头天晚上便打死也不上床。我准备好了我的小背篼,甚至还装上了没有封皮的《狂人日记》。我在黑夜里追赶大人,哭着嚷着。大人停住脚步,咆哮着:“走啊,你走啊,又莫人把路撬立起?”前面是水汪汪的黑暗,传说中的女鬼随时都有可能牵着裙边出来,我怎么敢走? 与“又莫人把路撬立起”相匹配的是“又莫人请个爪手子把你拉到”,但想象力不及前者。
“大河又没有闶(kang ) 盖盖”。生产队的地主分子就我“高头婆婆”和大爸两个,批斗小会总是翻过来炸牛皮翻过去牛皮炸,单调没劲,富农女子张少芳便候补上台。张少芳为了降成分从城郊嫁过来,没想到成分还是上去了。“把富农分子张少芳揪出来!”张连国以饿狗抢屎的姿势按拢时,张少芳全身已在筛糠。“少芳婶婶,你莫怕,我不会把你弄疼的。”张少芳真是怕疼吗?张少芳被揪上台,粉白的肌肤变成了惨白。“少芳表嫂,你态度好点,好少受点罪,往后这样的时候还多。”贫协组长胡清林把嘴触在张少芳的耳根上说。张少芳是个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准备,也悟不出个名堂,只晓得哭。蒙了泪的张少芳像沾了水的泥菩萨,里里外外都瘫软了。其实,批斗小会更像一幕社戏,并没有像广播里说的那样“既要触及肉体又要触及灵魂”,在我们孩子眼里,群众的声讨好比是配合剧情的响应,并不代表群众的思想感情。然而,张少芳却不以为然,她的感受要深邃和绝对得多,每次“陪斗”之后,她都要寻死卖活。张少芳的家人乃至全生产队的人都不拿她的被揪斗当回事,她自己却已经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雨季,秧田埂上的泥泞有政治的粘滑与邋遢,巨型蚯蚓在腐烂的麦草里横行,稻苞虫已成气候,张少芳提着破鞋一路小跑,露出的小腿惨白见荧光。“我还有啥子脸见人?我还有啥子脸见人?”秧田过后是花生地,张少芳坐在花生地边的磨盘上呼喊。细雨。湿风。乌云。洪流。张少芳脚上自带的泥泞。组画的底色是绿,葱绿,绿到了墨。也有小块的翠绿,在花生地的边缘,或者在篱笆背后的菜地。白有三种:张少芳脸庞的惨白、小腿的洁白和远处河雾的乳白。乳白是背景,惨白是主体,洁白是眼儿。“少芳婶婶,你要想开些,这年头,也只有想开些哟。”头几次寻死,自然有人劝阻。张少芳不听劝阻,奔河而去。洪水还不够凶猛,但已是泥浆,张少芳站在水边,两眼茫然,把一个凄惨的背影留给了全队社员的眼睛。劝说无效,呼喊无效,拉扯无效。“去死去死去死,大河又没有闶盖盖!”王生平第一个放出这句话。“去死去死去死,大河又没有闶盖盖!”张少芳的两个儿子跟着放出这句话。张少芳开始涉水,一步步涉水,向着急流,她的背影是我们熟悉的视死如归的背影。张少芳停下了,坐在了水里,水漫上了她的腰,且只漫上了她的腰,她嚎啕大哭:“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去死去死去死呀,大河又没有闶盖盖!”王生平在岸上吼。他过过鸭绿江,押送过阵亡士兵的尸体,也没有能把自己婆娘的成分降到下中农的水平。 与“大河又没有闶盖盖”相匹配的是“吊喉找大树”,同属于祝死辞。
“但球疼”。有言在先,把此句当粗话的人是伪清洁者和无知者。 “嘿,晓不晓得,张连国当了民兵排长?”“但球疼。”“听说任忠仿家招平在一个叫903的啥子背密厂矿造导弹!”“但球疼。”“今年王生喜家宰的过年猪最大,给国家交了任务都还剩150多斤。”“但球疼。”“生产队就胡宇林家日子过得匀净,每个月要吃四回肉。”“但球疼。”“还是长青娃找的婆娘周正,胸脯子肉鼓鼓的,脸盘子粉彤彤的,生起娃娃做起活路都不赊三欠二。”“但球疼。” “但球疼”是一个绝对否定句,看起来否定的是某些具体的事件和现象,实质上否定的是存在本身。好但球疼,坏但球疼,幸福但球疼,痛苦但球疼,什么都但球疼,一切都但球疼。 但球疼像一条麻绳,只要连接到你的神经,就能把上面的拖到下面,让众人平等,让众心平衡。但球疼的心理不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但球疼的哲学是虚无主义的哲学,但球疼的气质是洒脱不羁的气质。但球疼的背后有小农意识,有流氓无产阶级思想,有死亡意识。 任忠仿参观大寨回来,坐在路口的樱桃树下把婆娘女子的耳朵都吹立起了。太阳从树枝树叶的罅隙透进来落在滴满鸟粪的石板上,晃荡着毒辣。核桃正在收浆,青色的丰腴里透出不易察觉的暴力。“我参观了大寨回家乡呀,大寨的娃娃都有这么高啦……”任忠仿一边唱一边伸出手掌比画了一下。“但球疼。”长青娃背着冒闪闪一背稗子走过来说,稗子上还歇着只麻雀。任忠仿看看长青娃,吃一口纸烟,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虎头山上炮声隆,苏修是个屁爬虫。”长青娃在路口唱,稗子上的麻雀飞走了。 与“但球疼”相匹配的是“但屁疼”,力度要轻得多。
口头禅 “又莫人把路撬立起”。药地坪是生产队海拔最高的外延。砍火地,种药材,种包心白,种甜萝卜。小孩打吃过大人背回来的包心白和甜萝卜那天起,就琢磨着上药地坪。大人上药坪也要“上街打铁,一天到黑”,别说小孩,所以每当有小孩吆喝要上药地坪,大人便说:“又莫人把路撬立起?”小孩听得出是反话,只有在生产队外面的青皮树底下嫉妒的份儿。然而,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忘了,通往药地坪的路还真是立起的。从桂香楼上梁,坡度就超过了60度,从箭豁垭上马家上磨刀梁,坡度差不多接近90度。立正正的草米子路,穿上草鞋戴上脚钉也打滑。羡慕药地坪,向往药地坪,别人是为了吃,我是为了看风景。你想想,站在高到了天的山峰看底下,看生产队看大河看公路和公路上的汽车,该是怎样一番景象。高到了天的山上自然有不同于河坝里的树木、菌子、野花野果和动物,亲眼看看亲手摸摸,又该是怎样的滋味。至于说站在药地坪遥望北京城,我倒情愿把它当成一个神话。 鸡叫头道,大人们便起了床背起东西出发了。我们连石墙和樱桃树的影子也看不见,黑像墨汁一样充满了夜晚。想从公鸡的打鸣找到一条狭窄的通道也是妄想。早上起来,大人的床早已冰冷,他们正走在通往药地坪的路上。有一两回,我头天晚上便打死也不上床。我准备好了我的小背篼,甚至还装上了没有封皮的《狂人日记》。我在黑夜里追赶大人,哭着嚷着。大人停住脚步,咆哮着:“走啊,你走啊,又莫人把路撬立起?”前面是水汪汪的黑暗,传说中的女鬼随时都有可能牵着裙边出来,我怎么敢走? 与“又莫人把路撬立起”相匹配的是“又莫人请个爪手子把你拉到”,但想象力不及前者。
“大河又没有闶(kang ) 盖盖”。生产队的地主分子就我“高头婆婆”和大爸两个,批斗小会总是翻过来炸牛皮翻过去牛皮炸,单调没劲,富农女子张少芳便候补上台。张少芳为了降成分从城郊嫁过来,没想到成分还是上去了。“把富农分子张少芳揪出来!”张连国以饿狗抢屎的姿势按拢时,张少芳全身已在筛糠。“少芳婶婶,你莫怕,我不会把你弄疼的。”张少芳真是怕疼吗?张少芳被揪上台,粉白的肌肤变成了惨白。“少芳表嫂,你态度好点,好少受点罪,往后这样的时候还多。”贫协组长胡清林把嘴触在张少芳的耳根上说。张少芳是个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准备,也悟不出个名堂,只晓得哭。蒙了泪的张少芳像沾了水的泥菩萨,里里外外都瘫软了。其实,批斗小会更像一幕社戏,并没有像广播里说的那样“既要触及肉体又要触及灵魂”,在我们孩子眼里,群众的声讨好比是配合剧情的响应,并不代表群众的思想感情。然而,张少芳却不以为然,她的感受要深邃和绝对得多,每次“陪斗”之后,她都要寻死卖活。张少芳的家人乃至全生产队的人都不拿她的被揪斗当回事,她自己却已经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雨季,秧田埂上的泥泞有政治的粘滑与邋遢,巨型蚯蚓在腐烂的麦草里横行,稻苞虫已成气候,张少芳提着破鞋一路小跑,露出的小腿惨白见荧光。“我还有啥子脸见人?我还有啥子脸见人?”秧田过后是花生地,张少芳坐在花生地边的磨盘上呼喊。细雨。湿风。乌云。洪流。张少芳脚上自带的泥泞。组画的底色是绿,葱绿,绿到了墨。也有小块的翠绿,在花生地的边缘,或者在篱笆背后的菜地。白有三种:张少芳脸庞的惨白、小腿的洁白和远处河雾的乳白。乳白是背景,惨白是主体,洁白是眼儿。“少芳婶婶,你要想开些,这年头,也只有想开些哟。”头几次寻死,自然有人劝阻。张少芳不听劝阻,奔河而去。洪水还不够凶猛,但已是泥浆,张少芳站在水边,两眼茫然,把一个凄惨的背影留给了全队社员的眼睛。劝说无效,呼喊无效,拉扯无效。“去死去死去死,大河又没有闶盖盖!”王生平第一个放出这句话。“去死去死去死,大河又没有闶盖盖!”张少芳的两个儿子跟着放出这句话。张少芳开始涉水,一步步涉水,向着急流,她的背影是我们熟悉的视死如归的背影。张少芳停下了,坐在了水里,水漫上了她的腰,且只漫上了她的腰,她嚎啕大哭:“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去死去死去死呀,大河又没有闶盖盖!”王生平在岸上吼。他过过鸭绿江,押送过阵亡士兵的尸体,也没有能把自己婆娘的成分降到下中农的水平。 与“大河又没有闶盖盖”相匹配的是“吊喉找大树”,同属于祝死辞。
“但球疼”。有言在先,把此句当粗话的人是伪清洁者和无知者。 “嘿,晓不晓得,张连国当了民兵排长?”“但球疼。”“听说任忠仿家招平在一个叫903的啥子背密厂矿造导弹!”“但球疼。”“今年王生喜家宰的过年猪最大,给国家交了任务都还剩150多斤。”“但球疼。”“生产队就胡宇林家日子过得匀净,每个月要吃四回肉。”“但球疼。”“还是长青娃找的婆娘周正,胸脯子肉鼓鼓的,脸盘子粉彤彤的,生起娃娃做起活路都不赊三欠二。”“但球疼。” “但球疼”是一个绝对否定句,看起来否定的是某些具体的事件和现象,实质上否定的是存在本身。好但球疼,坏但球疼,幸福但球疼,痛苦但球疼,什么都但球疼,一切都但球疼。 但球疼像一条麻绳,只要连接到你的神经,就能把上面的拖到下面,让众人平等,让众心平衡。但球疼的心理不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但球疼的哲学是虚无主义的哲学,但球疼的气质是洒脱不羁的气质。但球疼的背后有小农意识,有流氓无产阶级思想,有死亡意识。 任忠仿参观大寨回来,坐在路口的樱桃树下把婆娘女子的耳朵都吹立起了。太阳从树枝树叶的罅隙透进来落在滴满鸟粪的石板上,晃荡着毒辣。核桃正在收浆,青色的丰腴里透出不易察觉的暴力。“我参观了大寨回家乡呀,大寨的娃娃都有这么高啦……”任忠仿一边唱一边伸出手掌比画了一下。“但球疼。”长青娃背着冒闪闪一背稗子走过来说,稗子上还歇着只麻雀。任忠仿看看长青娃,吃一口纸烟,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虎头山上炮声隆,苏修是个屁爬虫。”长青娃在路口唱,稗子上的麻雀飞走了。 与“但球疼”相匹配的是“但屁疼”,力度要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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