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路上的两个排部
2020-12-05叙事散文马霁鸿
??我系军人出身,虽然脱下军装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一涉及到与“军”、“兵”、“武装”、“部队”、“保家卫国”等等关键词及其所蕴含的意味,就激动,就提神,就禁不住要关切,要探究,要捋抹上一番,从而过上一盘“兵瘾”。
??此番携春访藏区,自然
??我系军人出身,虽然脱下军装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一涉及到与“军”、“兵”、“武装”、“部队”、“保家卫国”等等关键词及其所蕴含的意味,就激动,就提神,就禁不住要关切,要探究,要捋抹上一番,从而过上一盘“兵瘾”。
??此番携春访藏区,自然少不了挽上“兵哥哥”情结,凝神听军号,注目兵车行。军号,听到了,兵车,看到了。一一要叨叨一番的。但我现在要先说一说的,是路途中遇到的两个排部。
??我们在离开芒康县城不久就注意到了,路边养护道路的不是养路工,而是准军人——武警人员。这大约是在东达山上吧。开始时,见到的是两三人一组的穿武警服装的“养路工”,稍后,就见到了成班、成排、成连规模的“警服养路工”(我当兵多年,能够估出一群人相当于部队的一个什么建制的人员)。开初,我们以为是武警部队在为民做好事,帮助地方上疏通公路。再往前走,就心生疑窦了:武警这么做,远离所驻扎的城镇(营房),该承担多么大的经济负担啊!这些额外的开支,该怎么报销处理呢!
??再往前走,就茅塞顿开了。这时,已经到了业达山,这里,武警养路一事不再保密,而且,就在公路边,营房的外墙上,用红色颜料醒目地刷着标语招牌:武警公路第四支队××××。这样,我们就确切地感到,我们的行程,是在祖国武装力量的护卫、陪伴之下,怎能没有安全感!心头就有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在业达山下山到半中腰的时候,这种感激之情更显得具体而实在——我们看到了一洼山坳里的一座小小营房,营房里挂着一块竖写的牌子:武警第四支队××××排部。
??这一爿山坡,真有点像足球明星的头顶——意大利的隆巴多或者法兰西的齐达内的头顶——寸草不生。而在这个排部及其周围,则俨然一派袖珍的江南风景,绿草茵茵,垂柳依依,一朵两朵的花儿,在绿色丛中兀自探出妖娆明媚的红红黄黄,惹人疼惜、爱怜——瞧那副眉眼,似乎在等着人们去亲昵它们一瓣瓣鲜艳的情愫哩。再看,果然就有一行两行的藏民身影,朝着这个排部靠拢。藏区原本是花的海洋,但在这个时候,野地里花的姐妹们尚未苏醒过来。藏民们朝着排部聚集,只怕是要去预支一份春光与愉悦,编织在小牦牛额前的“白玉顶”上哪。
??常年在高山,缺氧不算什么,大雪封山不算什么,大雨滂沱也不算什么,最想“算点什么”的,是能够多看到一些绿色,多看到一些人影影。于是,武警战士们在完成繁重的工作任务之余,将营房当作自己的家园来建设,来绿化,来美化。于是,在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环境的同时,也给大山——祖国的疆土增添了一片美景。同时,也织出了系结警民情感的一条五彩纽带!
??我们路过这个排部时,排部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但它却给了我们多少温馨多少慰籍多少憧憬多少寄托多少安全感呵!我不知道这个排部的排长姓甚名谁,但我在想象,他大不了我儿子几岁,而且形状与我的儿子相仿,高鼻大眼,宽肩阔胸,目光坚毅,言语厚朴,自然,挨拢他就会得到一份笃实的安全感。弄上这么一个“排部”的牌子,全然不是为了作秀,而是为了给过路的老少男女一份宁馨,一份安静,一份恬然。当然,也就少不了一份监督。
??有了这个“排部”保驾,我就完全放心地观赏车外风景,回刍发生在这里的种种故事、传说与梦境。
??旧时,我们家乡把这里的名字叫作九十九道拐。就在新中国建立前后的一些岁月,我们云南,具体到我们丽江,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马帮、马匹与马锅头,驮载着茶叶、盐巴、布匹,或者皮张、兽骨与虫草,甚或憧憬、梦寐与爱情,颠簸在这些“拐拐”上。九十九道拐,在我们家乡耳熟能详,极言这道坡之长、之险。而这回,我们队伍中的有心人细数了一下,这匹山一共有155道拐(是公路的拐,大拐,小拐则无计其数),一道坡从山顶下到山脚的怒江边,竟有75公里(这样,我们老家老一辈的马锅头所说的“翻过九十九道拐,少了十天别想出来”的话儿,就不是夸张着吓人的了)!
??在我们下着这道坡的时候,一个关于“藏族细奶奶”的故事,在我的脑际不断闪回。
??这是我们老家的一位资深记者讲的。说的是她的三爷,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当马锅头,赶马去了西藏。三爷本已成家,进藏只为着找点碎银子,养家糊口过日子。可到了藏区后,却摆脱不了迟来的桃花运。一位马店东家的女儿(至今不知道她的姓名,我们权且称呼她为卓玛吧),迷上了三爷,誓死要跟着他回云南。三爷向她讲明了家中情况,劝她多划量一下。她则坚定不移地说:就是做你的娃崽(奴隶),也要跟你走!三爷就将她撸到马背上,向着家乡打回转。
??尽管星移斗转,我们也不太难以想见,当年的卓玛,骑在马背上的卓玛,翻越九十九道拐的卓玛,三爷护卫在一旁的卓玛,奔向新生活的卓玛,颤颤摇摇,悠悠闪闪,婀婀娜娜,是怎样地容光焕发,风采无限,得意洋洋!而拍着马屁股一步一颠的三爷,想象着来日向乡亲们展示自己的小新娘,展示自己领回来的藏家姑娘的别异情调的风光场面时,又是怎样地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假如他记得小时候老师所教过的唐诗,他一定会在一段高亢嘹亮的爬山调子之后,抑扬顿挫地,随口加上这么委婉缠绵的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眼前就是怒江流水了,为着瞧清一些怒江的颜面,我只好刹住了想象的翅膀。心头感激“排部”的情愫,则久久弥散在胸间。
??一个排,如果按照行政级别衡量,那就是一个生产队(村民小组)的样子吧。而在这里,在这险象环生的大山之腰,这个排部给予我们的慰籍与鼓舞,完全抵得上一个团,一个师,一个集团军所能释放出的当量。
??而就是这么一个排,除了养路护路之外,还为中华民族守住了一坡久远的历史,守住了远远高过自己的防区的民族文化的海拔!
??在这个排服役的士兵,哪怕就是标准地干上那么两年,也足够了,与大自然亲和相处的氛围与经历,完全抵得上大学本科阶段所得到的人文熏陶。从这里出发,无处不能听到向着人生高尚境界进发的号角。
??假如,我们不是为着赶路,假如,我们不是一个团队集体行进,假如,我们的停留不妨碍交通,假如……我就下车去找到这位排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儿子!而且,我还相信,这个“儿子”会有光明的将来,即使他没机会步步上升,也会成为一个秀美家园的营造者。
??排部设在山腰,匆匆过客的我们不知道这个排的 “防区”为多少里程。但我坚定地认为,山顶上的那些推土机、推雪机,都是由他们掌握的,路边排险的那些战士,也肯定属于这个群体——他们是这座山峰安全的守护神。向西朝拜的香客,朝拜的偶像之一应该就是他们啊。
??绕着西藏行进了十来天之后,我们来到了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的雀儿山。
??我们翻越雀儿山的这天,已经进入五月份了。这个时令,就是我们素以凉爽气候著称(最热时也不过二十七八度)的丽江,也有了一些热燥的意思。而在这里,爬到半山腰就有细雪霏霏飘来,俨然节气倒转,回到了冬春交接的光景,白毛女喜儿吟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的时分。越往上走,雪花越大,越厚,越圆,仿佛就是那片片天外旋来的飞碟了。
??快要抵达山顶的时候,前面开路的车停下来了。我们以为道路有了症候,或者前头的车出了故障,就忐忑着一怀猜想下了车。却见前面的人在招手。紧忙赶朝前去,原来是叫我们在这里赶紧摄下一个乱云飞渡的瞬间机会。
??释然了。别人在抓紧机会学着杨子荣“雪原亮相”,我则转过身去,看看背后有何光景。
??有光景!我尚且犀利的目光远远就看到,一座道班房的院子里,肃穆地悬挂着“雀儿山民兵排”字样的牌牌!忍不住就要去亲近一番了。便吆喝了几位同伴前往。
??到了那院子里,又犹豫了,也许人家忙累了一宿,正在恢复体力,也许人家劳碌了半晌,正要小憩片刻,怎好意思去搅扰他们哪。于是,我们嚓嚓踏去的脚步就缓了下来,停了下来,只在院门边轻轻照了几张相,就折转到了公路上。而且,大部队行进,我们这些素有训练的老兵,纵有百般理由,也不能拖上半只后腿。
??而这个道班,这个民兵排(适龄者都是民兵,大龄者都是往昔的民兵,超龄者无不将自己当作一个老当益壮的民兵),一直让我牵挂于怀。我一定要探究它一番不可。这是我一个老兵的责任,也是我人生追求的一番意趣。
??于是,我知道了,这片土地(雀儿山,雀儿山所在的德格县),是藏族的伟大英雄——又何尝不是中华民族的伟大英雄——格萨尔王的出生地、成长地,格萨尔王就是从这里出发,踏雪破冰,纵横捭阖,凝聚八方才智,历尽千难万险,统一了藏区,结束了战乱,让藏民们过上了安宁、祥和的日子。
??于是,我知道了,驻扎在雀儿山上的养路工,无不是格萨尔王的正宗传人(即令是突兀而来的外地人,三年五载以后,也已至诚地皈依为格萨尔王的合格后裔)。秉承着先人的善妙情怀,践行着藏传佛教普渡众生的慈柔理念,更加之一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人的襟抱,这里的养路工,亦工亦兵,全民皆兵,既养路又护路,为国家为民族挑起了不亚于泰山的万钧重担。
??不是说窥一斑而见全豹吗?我们就窥一窥这个老道班、老民兵吧:陈德华。
??陈德华乃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他的母亲为当地藏族,他在雀儿山“供职”的时间已将近三十年。
??血脉里流动着格萨尔王基因的陈德华,养路护路的先进事迹太多了,三天三夜讲不完,现只约略说上一事。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凌晨,陈德华四点来钟就到机房烧火化雪,为推雪机作发动准备(由于山峰高气温低,每天推雪机出动前的“热身”时间都需要两三个钟头)。天刚亮,推雪机就开出了车库。可大雪盖平了道路山冈,天地之间一片茫茫,一点参照物都没有,推雪机怎么作业!
??正在驾驶员犯难之时,只听“嗖——”一声,犹如苍鹰扑食,陈德华一个纵步跳了出去。他凭着平日里用责任心记下的步步坐标,深一步浅一步朝前慢慢跋涉,一边行进,一边朝着推雪机大声喊:“跟着我!跟着我!”
??陈德华以自己的身体当路标,引导着推雪机缓缓挪行。四个小时过去了,推雪机终于推行了两公里,到达垭口。此时,极度疲惫、浑身冻得僵硬的陈德华,被垭口的“风绞雪”“绞”翻在地,顿时不省人事。
??工友们淌着热泪,迅疾将陈德华抬回道班,艰难地剪开他结了几层冰,上下硬邦邦的衣裤,然后向他灌酒,为他搓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努力,陈德华被工友们从死神的门槛边拉扯了过来。苏醒后,陈德华望着工友们一张张亲切而又痛苦的脸庞,仍在发僵的嘴唇嗫嚅了半晌,才活动过来,问道:“弟兄们,我的腿还在不在?”工友们哽咽着回答说:“在,已经软过来了。”“在,好好在着呢!”这时,陈德华厚厚的黝黑嘴唇憨笑开了:“好!好!腿腿在着就好,以后还能干!”
??雀儿山道班的工人们,雀儿山民兵排的民兵们,有谁不能举出些养路护路的先进事迹呢,有谁不是陈德华破雪引路的那一副形象呢。正是他们——格萨尔王的传人们对大山的热爱,对家乡的眷恋,对祖先的敬仰,对事业的忠诚,使得千里“天路”常年通畅,使得边疆的春色明丽地映射着祖国更新的季节,使得藏区的脉搏紧紧合着内地心跳的节律,使得游客们——游客如我者——有谁不在垭口上留影之余,默祷一句:这些风马旗猎猎作响的韵律,其实也就是献给雀儿山道班、雀儿山民兵排的美妙赞歌。
??说实话,在这次出行之前,我还从来没见过哪里挂着“排部”的牌牌。这回的藏区之行,被深山之腹、大岭之巅的两个排部给深深震撼了。佩服之余,禁不住举起手来,请西移北飘的彩云捎去一个老兵的敬意——
??敬礼,业达山的武警排部!
??敬礼,雀儿山的民兵排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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