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浮花浪蕊

　　不可否认，大多数人知道胡兰成，是因了张爱玲之故，我亦然。看张的传记，隐约知道，她的盛世芳华在一场乱世情缘中萎谢掉，陷她于万劫之境的人，便是胡兰成——一个薄幸的汉奸。 　　心存疑窦，于是想要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让这孤傲如鹤的女子低眉；又是怎样的一个人，攀摘了这朵奇葩后，竟不存怜惜之意，随手弃之于红尘。及至翻看胡的《今生今世》，扉页上一桢小照，端的是仙风道骨，眉目清扬，与我想象中汉奸的猥琐大不同。他站在那里，向世人浅笑，从容，淡定，静切，洒然，如此好模样！ 　　真的是对不上号了。我摘下厚厚的有色眼镜读他的文字，希望从“清嘉婉媚”，“慧美双修”里读出一点儿别意来。可无论如何，他的人，于大德有亏，对国家如此，对女人亦如此。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的静。”开篇一句，简洁，干净，有珠落玉盘的韵致，不同凡响。《今生今世》是他的回忆录，写这一句时，他已是半生飘零，人过花甲，生死宠辱均看得通透。桃花妖娆媚好，却不安分，最易招惹是非，开时热热闹闹，落时纷然如雨，想画出它的静，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比他的人，学问好，文章亦好，却大是大非不分，长情大爱说舍即舍，不仁，不义，无疚，无悔。做文的“高”，终是被做人的“小”给淹没掉。后人说起他，惜才之余，总不忘加一个修饰语——薄情寡义。一如婵娟怒骂宋玉：你这无耻的文人！ 　　异域求生存，他隔了岁月往回看，对小时候的事，有思无恋。于是他说：“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对于女人，他是什么呢？《今生今世》里，几乎同等篇幅絮絮说了他和发妻文凤、才女张爱玲、护士小周、斯家小娘秀美、日本下女一枝、上海滩黑帮头目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等六位女子的感情纠葛，还有两个，女教师全慧文和歌女小白杨（应英娣）也是他的妻，许是实再不值得一提，被寥寥几笔带过。不怪人家说，《今生今世》是胡的群芳谱，在他的“山风浩荡”里，尽是情事艳史。“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他比唐朝的浪子杜牧，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薄幸，倒也不能说他是无情，他对发妻玉凤的追忆，是看了叫让人心痛的。 　　玉凤没有进过学校，不能烟视媚行，“是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会”的旧时女子。偏偏，相貌又不是胡喜欢的尖脸，福相笃笃，如敦煌壁画里的唐朝妇女，他不满意，连夫妻恩爱也不觉得。期间，胡贪慕杭州的紫气红尘，恋爱过大家小姐，对亲戚家的女儿雅珊官也起过坏心思。但玉凤懂得做新妇的本分，“低心伏小”，替他孝敬母亲，扶养子侄，待他，亦如白蛇娘娘待许仙，充满了感激和知恩，种种委屈都甘愿受得。 　　玉凤短命，跟胡兰成（当时还叫蕊生）只做了七年夫妻，便因病不治而逝。临死，她也不悔嫁给穷书生胡兰成所受的苦，对再不能在婆母面前尽孝，怀着欠意，死后也要阴中护佑他们。所以，胡兰成写下：“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玉凤去世，他俯身去偎她的脸，去被底携她的手，轻声唤玉凤，泪如泉涌。他希望眼泪滴在玉凤的脸上成痣，好来世相认。玉凤出殡后，他伏在母亲的膝上放声恸哭，悲哀已经化成肝肠断裂。“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此后二十年，不管是天崩地裂的灾难，还是与人世的割恩断爱，想要他流一滴泪，再也是不可能得了。 　　就是这个让他当初不满意的玉凤，用一生的贤良淑德，换浪子最深切的记忆：“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今想起来，亦只有对玉凤的事想也想不完。”这是浮花浪蕊都尽后的性命相知。只可惜：“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后来，朋友真吾贺他丧妻是从旧式婚姻中得了解放，他当下大怒。 　　玉凤之后，胡兰成可谓阅人无数，却哪一个，也争不到玉凤那“荡荡莫能名”的地位。他真成了“永结无情契”的“高人”。 　　胡兰成是张爱玲的天煞星，一遇即误终身。说到底，这一段缘，似一杯淹然的酒，张爱玲饮到醉，胡兰成独自醒，自始至终，都是她在“张招”，“张牵”。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这是第一次见面，张给胡留下的印象，他不以为她美，也并不喜欢她。而后，他又说：“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一个如此强大的女子，怎么会让男人产生怜爱之心？有的，亦只能是征服。对，是征服！ 　　胡兰成回访张爱玲，竟觉得张的房间里有兵气在。“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这怎么可以？自负如胡兰成者，怎么可以在张爱玲面前败下阵来？他撰文评论张爱玲的小说，直写到张的心里去。张有那么多的拥趸，但他们都只落在喜欢的层面上，惟胡兰成懂她。她爱上了“懂得”二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的话里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凄凉意。 　　张爱玲送照相给胡兰成，背面写：“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在世人的眼里，是民国世界临水照花的最后贵族，是能写得出一手好文章的绝世才女，这样聪明如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女子，或许只适合用来景仰，沾不了烟火气。胡兰成见张爱玲之前曾去信问苏青，张爱玲是何人？苏青回信只答是女子。是呵，她再卓绝，本质里也还是个女子。女子为“懂得”的人，可以舍得自尊，放低姿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胡，只是端然接受照片，并没有神魂颠倒。 　　朋友炎缨证婚，他们写下一纸婚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据说，这婚书的前半部分，是张爱玲写的。她到底是个女子，结了婚，便乞求签订终身，从此，我是你的了，从此，我要“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后半部分是胡兰成写的，那个愿望最终只是个愿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都没有交付与张爱玲。惟给过她一点儿钱，她去做了一件皮袄，无比欢喜。与后来他逃亡时，张爱玲的慷慨相比，真是有愧于做男人了。看到此，为这个女子痛惜不已。 　　胡去汉口办《大楚报》，竟与张爱玲无离愁别意，亦无相思。在那里，他又认识了护士小周。小周生得貌美，“瘦不见骨，丰不余肉”，又极有亲和力，这是高若天人的张爱玲所不及的。胡兰成对小周动了心思：“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他要小周嫁给他，小周说：“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但小周最终还是嫁给了胡兰成——一个可以当他是父亲的人，做了他的妾。抗战胜利后，胡兰成逃亡，临走之际，给小周留些钱，还有米，希望她能度过难关，等他回来。不想，小周为他入狱，出来后，堵气嫁给《大楚报》的一个人，跟他回到老家才发现，他已有妻室。可怜的女子，这一生都没有逃出做妾的命。 　　胡到底是个能揣摸透女子心思的旧式文人，他逢山开路，遇河搭桥，在兵败逃亡温州的过程中，得到斯家小娘的范秀美的帮助。这是个侠义的女子，有着新女性的自强自立，在她面前，胡倒显得弱了。这一次，胡不虚伪地说，他跟秀美结为夫妻，有难中利用的嫌疑。但秀美自是心中欢喜。 　　张爱玲从上海千里迢迢看他来了，不想，他又有了新欢在侧，她叹道：“范先生真的生得美的。”是强颜欢笑的吧。她给秀美画像，勾了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正得画嘴角，忽的停笔不画了。秀美去后，她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他是她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她却未必是他的。 　　张爱玲要胡兰成在小周和她之间做出选择，胡终是不肯。对她道：“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这算是什么鬼话？阎王听了也要掌他的嘴。她是彻底灰了心的，最后写信给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真是遇人不淑！张爱玲的感情都被胡兰成浪掷了。那朵从尘埃中开出的花，不过三年，萎谢成泥。谁说有情能饮水饱了？ 　　越看越腻歪，他与一枝和佘爱珍的种种不谈也罢。只是，又看台湾女作家朱天文的《花忆前身》，谈及她从师于胡，彼时胡已经七十岁，她始终不肯称他“胡爷”，而叫他“胡老师”，无他，概因她“思有邪”。他桃色不浅，一生都有女人缘。而那些债权在手的女人们，无一个回过头跟他讨感情债。 　　胡是真“混世”，有才无德，有灵气无灵魂。他是薄幸的文化汉奸，是荡子。也是人们眼中墙上的一抹蚊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