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两题

　　一、母亲戒烟
　　母亲和父亲结婚前就吸烟了，并且她的烟瘾很大。母亲上面有五个哥哥，就她一个女孩。用姥姥的话讲：“姥爷给母亲惯得实在不像话！”
　　那时候姥爷烟瘾很大，每天叼着个大烟袋。有时他会把烟袋锅子递到跟在他身后年幼的母亲手里，母亲会学着姥爷的样子，迈着四方步，两只手掐着烟袋锅子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吧嗒”上几口。
　　姥爷家院子里种满了烟叶，姥爷抽烟不喜欢抽烟卷，说烟卷没劲，就喜欢抽烟劲大的关东烟。他一个人抽烟污染整个房间，没进院子离老远就能闻到姥爷的烟味。母亲在姥爷每天的烟熏火燎中，渐渐开始吸烟，有了烟瘾，还喜欢抽烟劲大的老旱烟。
　　在东北的时候，家里老院院子里种满了烟叶。来承德的时候，母亲从东北装了几口袋烟叶，但也有抽完的时候，姥爷就经常给母亲邮寄。我和哥逐渐长大后，有好多次都对母亲抽烟一事提出过强烈抗议，指责她不为自己身体考虑，也应该为我和哥身体着想。母亲每次听后，都虚心接受了。但是烟戒了没几天，还是忍受不了，偷着又抽了起来。
　　对于母亲吸烟，父亲从不干涉。他虽然不吸烟，但是对于母亲吸烟行为，他不管不说还纵容。每次他出差去外地，他不给我们买啥，每次回来都会买回一袋子烟叶，他还给母亲买专用的卷烟白纸。以前母亲在家的时候，抽烟啥样纸都用，不讲究。和父亲结婚以后，父亲让母亲用专用的卷烟纸。父亲说：“这样对身体好。”我和哥说：“不抽烟对身体更好，你干嘛纵容她对身体有害的？”父亲却说：“你母亲抽烟已经形成烟瘾，一时半会也戒不了，我也不能强迫她惹她不开心。”据说，以前父亲也试图劝过母亲戒烟，而母亲却说：“谁让我戒烟我就和谁急！”说急了，母亲就不吃饭了。父亲对母亲没辙，只好任她去吸。
　　来承德后，家里负担重了，花销大了，特别是奶奶随我们生活后，奶奶气管不好，经常咳嗽。有一次还患上了支气管肺炎住了医院。母亲在医院伺候奶奶，有时犯了烟瘾，就偷偷躲到外面旮旯处去抽。结果有一次还让主治医生李主任看见了，李主任严厉地批评了母亲，并吓唬母亲说：“你婆婆的病就是你抽烟造成的。”母亲听了李主任的话，红着脸掐了手里的烟，表示一定要戒烟。
　　奶奶痊愈回家后，母亲不再吸烟。为了支持母亲戒掉十多年的烟瘾，父亲托同事还特意给母亲买来戒烟糖，东北老叔还给我们捎来东北毛嗑。每天母亲烟瘾犯了，我和哥会给她捶背，给她扒瓜子……母亲犯烟瘾的时候，会走到院子里，点燃一个秫秸，狠狠吸上一口。有时她实在忍不住想吸烟的时候，奶奶都会用拐棍点着地，严肃地告诫她说：“茉莉呀，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在你家呆着呀？”母亲最怕的就是奶奶生气，她会急忙跑过去扶住奶奶，极力逗奶奶开心。
　　别说两个星期后，母亲还真戒了烟。哥说：“母亲戒烟纯属是怕得罪奶奶。”背后我曾听母亲对父亲说：“如果不是为了婆婆身体好，我绝不会戒烟！”
　　二、母亲的私房钱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还攒私房钱！”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这么大呼小叫过。
　　清楚记得那是我十四岁的一个春季，学校要开运动会，我和哥回家管母亲要钱买白球鞋。母亲说：“你俩的白球鞋刷刷还能对付，就不要买了。”母亲说完就去工地上班去了。哥说，他们班的同学一人一双新的白球鞋，而母亲说的家里这双，已经有些年头了，穿着挤脚不说，还漏了一个小洞。我说：“就是嘛，白球鞋穿了有几年了，刷都刷不出来了，都已经成黑鞋了。穿着多丢人呀。反正我想买新的！”我俩正发着牢骚，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老爷爷在喊：“收破烂喽！”哥对我说：“有了！咱俩干脆在家里找点旧衣服去卖，凑够钱去买白球鞋吧。”
　　听了哥的建议，我积极响应着。顾不得许多，急忙和哥一起跑到家里装旧衣服的柴房里，找起了破烂。什么旧袜子、旧鞋、旧衣服的，我和哥裹吧裹吧就出门了。
　　老爷爷用称细心地称着，结果一大堆旧东西也没卖几块钱，远远不够买白球鞋的钱。哥一跺脚又跑回家里，一会功夫他抱来一些废铜烂铁，还有一个半新的小铁锅，一股脑都卖给了老爷爷。钱总算凑够了，我和哥拿了钱，撒着欢跑向家前面的门市部。
　　买回的白球鞋，我和哥拿报纸裹着偷偷拿回家放进书包藏好，就等着开运动会的那天再穿。
　　晚饭的时候，母亲从工地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些粉条，说是跑承德这趟线的老叔从东北捎来的。我和哥高兴地说，晚上可以吃白菜炖粉条了！母亲把粉条用热水泡上，就去做饭了。
　　时间不大，母亲急匆匆从柴房跑出来，嘴里喊着：“孩子他爸，咱家做饭的小锅和那些旧衣服咋都不见了？莫不是家里进贼了吧。”父亲听了，急忙随着母亲走向柴房。我和哥偷偷互相看着，躲进里屋不敢出来。一会功夫，母亲来敲门了，我和哥低着头走出来，自觉地站在墙根。母亲举起鸡毛掸子大喊着：“说！那些旧衣服还有那些废铜烂铁哪去了？”哥吓得闭着眼睛不敢承认，我咬紧牙关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地说道：“那，那些东西让我给卖了！就是我干的。再说了那些破烂留着也不值钱……”母亲不等我把话说完，生气地举起鸡毛掸子，狠狠对我打了下来。站在一边的父亲，急忙挡在我的面前喊道：“停！”他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鸡毛掸子说：“东西已经卖了，孩子也已经承认了，你打他们有啥用？”母亲看父亲这么护着我俩，气得直跺脚。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溜烟跑进柴房。进了柴房，她不停地翻找着。时候不大，她在柴房里大哭起来。我和哥还有父亲听到母亲哭声，急忙跑进柴房。只见母亲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只鞋一边哭一边摔打着。她见我们走进来，眼睛瞪得老大喊道：“你俩熊孩子，我的，我的那只鞋是不是也让你俩卖了？”
　　“不就一只旧鞋嘛，你又不穿了，卖就卖了嘛！有啥大不了的事。”父亲随口说道。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哭得更厉害了。她说：“你们不知道呀，那只鞋里有我攒的七百六十元钱呢。”
　　听了母亲说，那只鞋里有母亲攒的七百六十元钱，我和哥惊呆了。父亲更是愣住了！他顿时气得脸变了颜色，他大喊着：“你，你，茉莉呀！我咋说你好呀？家里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还攒什么私房钱！”说完蹲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和哥见真闯祸了，急忙翻找柴房里的角角落落，我又跑到街上去找那个收破烂的老爷爷，老爷爷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吃过晚饭，母亲坐在火炕上围着个大被直勾勾望着房梁发呆。哥拉了拉我走出了家门。哥说，咱俩去收购站吧，兴许老爷爷已经把收的东西卖给收购站了。我俩跑着去了收购站，结果收购站已经关门。
　　不得已我俩回了家，隔着窗户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和父亲生气的脸。我和哥不敢进屋，悄悄躲进院子里的柴房。
　　我靠在柴房墙角柴垛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哥则站在柴房窗户边，不停地向外张望着，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小声对我说：“你说妈偷着攒了那么多的钱哪来的呀？”我说：“那能哪来的，妈每天白天上工地干活，晚上下班还要去前面啤酒厂帮忙抬酒瓶子，回到家还要踩缝纫机到半夜。每天我都睡醒一觉了，还看见妈房间的灯还亮着呢。”哥说：“那家里都攒了这么多钱了，让她给咱俩买白球鞋都舍不得。母亲也太小气了！”
　　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我的手被柴垛上的刺扎了一下，腰硌得生疼。我突然惊醒了，爬了起来。坐在柴垛上，借着光亮，我无意抬头，突然发现靠墙有一块木板，我站起身走向木板，心里想着，这块木板当床不错。我挪动着木板，突然发现木板后面有只黑色布鞋。我急忙把鞋拿了起来，居然惊喜地发现鞋子内层有个鼓鼓囊囊小布袋，我兴奋地拿着它，跑出柴房。大喊着：“我，我找到妈妈的另一只鞋了！”
　　母亲见到那只鞋，一把从我手里抢了过去，如获至宝。父亲拿来剪子剪开，一沓钱露了出来。母亲用手紧紧攥着说：“明天我就把钱存进银行，那样踏实。再也不偷偷攒了，等钱攒够了就给孩子他奶奶买公墓。”
　　原来母亲的私房钱是准备给奶奶买墓地的。她偷偷攒私房钱，是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奶奶去世没有预兆是突然的，在家睡过一宿觉，早晨起床就觉得不适，到医院还没等作全面检查就突然离世了。奶奶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是大的，母亲每天哭得声音嘶哑，人也变得憔悴苍老，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从给奶奶选墓地，给奶奶买装老衣服，母亲都亲力亲为。母亲哭着说，婆婆多好的人呀，我本想把她带到承德来享享福，等家里条件慢慢好了，我领着她也搬进城里住住。都是我不好，我每天玩命工作，为的就是多挣一些钱让婆婆能生活好一些能在我的身边健康长寿。但却很少在家陪她，忽视了对她的关心。婆婆刚七十三岁呀，她不应该走呀！”
　　奶奶去世后，母亲按照奶奶的遗嘱没有给她火化，把家里所有积蓄拿了出来给她打了一个棺材，在深山老林买了一块地，掩埋了她。奶奶走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看见母亲坐在奶奶经常坐的地方。暗自落泪。隔三差五手里拎着奶奶爱吃的零食去山里看奶奶，和奶奶说说话……奶奶走后，父亲曾多次提过做梦梦到奶奶，梦中奶奶总是对父亲说，左邻右舍都搬走了，自己在深山老林太寂寞了……父亲每次和母亲提起梦境，都会泪湿面颊。原来母亲一分分偷着攒的钱是准备给奶奶买公墓的钱。父亲说：“都是我不好，误解了你。”母亲抹着眼泪说：“不碍事的，钱找回来了，我挨几句说我也开心。”母亲笑了、父亲笑了、我和哥也笑了。
　　两年后，妈妈和大姑凑够了钱，给奶奶买了公墓。把奶奶从深山老林请了出来，把她安置在景色宜人有邻居的墓地。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时自己省吃俭用，对家人亲属却倾其所有。
　　几年后，母亲也和奶奶一样，没有预兆地病倒了，在母亲命悬一线的时候，母亲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她静静躺在床上，无力地拨打着电话，而此刻正在石家庄省会上大二的我，却在这时和同学去了南方旅游，关了手机。父亲则正在佳木斯公出，哥哥在部队接到邻居电话赶回家里，把她送到医院。我听说信赶回来时候，母亲却永远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有在我放声哭喊她的时候，她的眼角奇迹般地流出两行眼泪……也许母亲感知到我的到来，放心不下我。我当时见到她的眼泪，我跪拜在母亲身旁，心碎欲裂我用袖子替她拭去她眼角的泪，不停地喊着妈妈！而母亲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母亲去世后，留下遗嘱，不去公墓，只想住在离家近的后山。她在遗嘱中写道，我的一双儿女还未工作，家里有数的钱还是给儿女留着吧。我闺女还在上学期间，上学是需要钱的，我走了，苦了闺女。我只希望闺女能完成学业当个好医生，有个好前途。我走后，丧事简单就好，能省则省，不要隆重。也不要花钱给我买公墓。后山偏僻，我喜欢肃静，就少花点钱把我安置在那吧。那里离家近，山势又高。这样我随时能看到我的一双儿女，看到他们好，我就能安息了。
　　母亲走了，是带着生的渴望和对我的不放心走的。每到清明这天我都会去母亲的家看望她，我会为她带去一条好烟，慢慢点燃，看烟雾缭绕，朦胧中我会看到母亲生前抽烟的样子，我还会看见她转身望着我眼角流下的泪。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我的眼泪也会随着天空飘下的瓢泼大雨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