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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破 水

2020-09-17抒情散文川媚
可耻的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状态。生活里有那么多繁复的景象,我却像一个失去了羊水的临盆产妇,挣得要死要活,就是产不下孩子来。显然,我就是摆出一副讲故事的样子,也只有从自身出发,好像我只能讲我的故事。当然,我也可能说,那不是我,因为我有好多听来

  可耻的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状态。

  生活里有那么多繁复的景象,我却像一个失去了羊水的临盆产妇,挣得要死要活,就是产不下孩子来。显然,我就是摆出一副讲故事的样子,也只有从自身出发,好像我只能讲我的故事。当然,我也可能说,那不是我,因为我有好多听来的故事。

  失去羊水,这是一个女人的亲身经历,想必也是这个女人早已遗忘了的分娩经历,你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个故事主角的真实性上。读者都会自己评议故事的真实性。读故事的人,并不都是为了消磨时光,也有为了满足好奇心的。只是读者总是如此迫切,需要一些刻骨的感受。哪怕是来自他人的感受。读者把文学的格调变成了高于生活的想象和虚构,就像人们看电影,即便是看爱情故事,也不是要看柴米烟火的夫妻,而是要看相互撕扯、永不结合的爱。人的灵魂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破坏性的力,需要通过文字和电影,道破和纠缠,发散或者发泄掉的。   不知道还有没有比我更悲惨的人。一个人孤独中的绝望,只有文学和电影可以拯救。窗外一直有悲惨的事情在发生,只是我们不在那一个现场。   产妇失去自己的羊水,居然是在医院里。这样的意外,使女人一直耿耿于怀。她从未预想到,在医院里将首先失去肚子里的羊水。她不曾想到有一种荒诞的阴谋气息,从她见到处事也像身体一样圆熟的女护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占据了她的心灵。   羊水已经破了。女护士向她发布这个短促的消息,不肯多说一句话就走了。她的怀疑像怪鸟的山谷回声一样缭绕不散。护士没有对羊水破了多做一句解释,让她感觉护士的仓促只是因为心头的惭愧。很显然,护士操作失误,或者故意如此。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就感觉到无处不在的细菌一样的阴谋气息。医院里充满了冷冰冰的阴谋气息。触目的人与物,都是铁的坚硬,银灰色的冰冷。吐出神秘数据的精密仪器。座椅上锃亮的金属色。医生手里闪着光的器皿。医生语言里的权威气质。他们确实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连护士都为那一团寒光所裹挟。

  妇产科不知道有几间。她所在的房间里,四顾没有别的产妇,也没有婴儿,她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这个毫无体恤之意的护士。护士的手进入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地利用了她的无知。   羊水已经破了。她脑子里只回旋着这句话。她想,护士怎么可能用一双手摸得出羊水来,护士怎么可能对羊水已经破了做出判断!唯一的可能是护士主动破了羊水,却用一种客观的语气来陈述这个事件。   护士破了她的羊水,却没有预告她,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即便她追问起来,护士也可以托辞说是个意外什么什么的。她对于羊水一无所知的时候,怎么能够理解护士所说的羊水破了对于分娩的影响呢。她胆怯而顺从,没有质疑只有怀疑。   她在手术台上痛得死去活来,对不知所措的丈夫又掐又骂。她自己则既疼痛又羞耻。冥冥之中只想着羊水。她沉浸在自己敏锐地嗅出来的越来越浓重的阴谋气息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造成的双重痛苦之中。她感到身体里面交替着一时尖锐一时麻木的疼痛,她咀嚼着自己的无力和悲哀。那可怜的,即将窒息的手脚拼命划动,想要冲出宫门却失去了足够动能的胎儿啊。上帝,当你没有能力拯救或者避免她的苦难的时候,为什么要告诉她这苦难是因为她自己的无知呢?她的脑子其实因为疼痛有时不能思考。进入眼睛和耳朵的一切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即便没有羊水事件,产妇出奇的疼痛与医生惊人的淡漠重合起来,也让她感觉到世界的荒诞。医院操纵一切,生命甚至可以由一个护士的手划上休止符。那戴罪的手不怕来自产妇的诅咒吗?

  她越来越觉得护士是蓄意弄破了她的羊水的人。让产妇在手术台上忍受巨痛,形成一个无法顺产的假象,给她们的家人以巨大的心理压力,然后才会忙不迭地给操刀的医生们送上红包,相当于求神拜佛。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即便没有人告诉她,她心里也十分清楚,人人都生活在种种超级现实主义之中,她也不能例外,她只是需要按照上帝的意愿,把这种像流感一样流行的生产仪式,这种剖腹的荒诞性体验一次罢了。在这个过程中她感觉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惊悚。

  在医院待产居然会有更大的风险。她心上有一团疑云:护士掌控待产妇是医院阴谋的开始。也就是说,羊水破了,无法顺产,只好手术。但是羊水破了之后并没有马上手术。护士和医生还要让这些——她想如此际遇当然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医院就是屠宰场,产妇就是仰卧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嚎叫的挨刀的对象——疼痛到麻木的女人,以为自己能够创造奇迹。当然,奇迹只有医生才能够创造,在这个地方,医生就是专家,就是圣手,就是接引生命到人世来的上帝。她切齿痛恨的是,自己居然在手术台上空等了三个小时,肚子里的小小勇士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突围出来。她被转移到手术室,在麻醉和手术中,又过了两个小时。她心里存着巨大的狐疑和对孩子的性命之忧,享受着开膛剖肚的豪华之旅。麻醉师在跟几位手术医生的闲聊中,偶尔喊一声她的名字,说是怕她昏迷。孩子取出来了,在她眼前是这样子的:脑袋像个白萝卜,黑头发上裹了一层白色的油脂。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好丑啊。孩子没有哭声,医生说要打他屁股把他弄哭。孩子终于发出哭声,医生叫把孩子抱走,动手缝合她的伤口。

  等到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抱到床上,消除了脑子里的一切烦忧之后,她看到了孩子美丽的头颅。她马上把对医院的一切怀疑抛开了。生活已经这么好了,何必去计较它的公平呢?上帝,拿走了女人的羊水,并没有拿走她的孩子。孩子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心满意足的东西,这一点她毫不含糊。不然她的结婚就变得荒诞之极,显得既无必要,也无意义。

  有了孩子的女人,已经没有更多的高不可攀的理想。理想变成了结结实实的生活,连怀疑和怨恨,都已经完全放弃。

  羊水已经破了,应该快要生了。她的想象里,现在是护士轻快的声音。

  生活的羊水已经破了。你的疑心病也要好了。她的想象充满了快乐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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