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风把我关在门外
2020-12-07抒情散文野猪皮
我去打水的时候,房门在背后砰然作响。这个声音让我心里一凛,拧紧自来水龙头,从楼层东北角方向走到门口,用力拽几下,锁死了。我端着半盆水,一筹莫展--我刚回来,得脱掉工作服,绿胶鞋捂脚,患了脚气的脚趾奇痒难忍,急需床底那双蓝色拖鞋;还有,汗水像
我去打水的时候,房门在背后砰然作响。这个声音让我心里一凛,拧紧自来水龙头,从楼层东北角方向走到门口,用力拽几下,锁死了。我端着半盆水,一筹莫展--我刚回来,得脱掉工作服,绿胶鞋捂脚,患了脚气的脚趾奇痒难忍,急需床底那双蓝色拖鞋;还有,汗水像涂料一样干一层,涂一层,浑身粘腻,我总不能占公用空间洗漱。
?? ---办公室北窗敞开,风出其不意地长驱直入,把门关紧。把我关在门外。
??风现在是房间的主人,掀桌上的书,坐我的黑皮椅子,霸占我的床,舒舒服服地直腰,伸腿,翻身,一场艳遇黄梁也说不定。风蓄谋篡夺了我的身份,迫使我成了局外者。我疲惫地站在走廊,想象风伸腿翻身睡觉的惬意。这样想象的结果是,疲惫感成几何倍数增加。更多的风在外面,呜呜地在空中穿梭,巨大的舌头添嗜电线,树枝,青草;一挥袖,塑料袋子,草叶和其他细碎的东西飞旋起来,天空与大地之间,充斥了一层尘土颜色。
??天色迅速阴沉,插秧人扔下插了一半的稻田,套好牛车向西,离开我眼睛的搜索。看轮廓他像韩老七,又像李贵,两个都是惜力的人,邋遢。别人家的田绿油油,只这块旷敞着扎眼。拔苞米苗子的老焉 在我百米以外的田地中央,招呼她男人回家。男人像是没留意(没留意女人的手势,也许是没留意天气的变化),弯腰拔掉多余的禾苗。老焉走过去又喊又拉扯,男人才随老焉走了。
?? 我也想喊,喊青石村的乡亲收工回家,他们正给田里的中草药除草。但我喊多大的声,他们也听不见。我们有十里地距离,隔着三道河,二七一十四道坎。前些日子,下了两场大雨,春天栽的中草药获取水分,一颗挨一颗冒出新鲜叶子。草总是长的快,眨眼功夫,看麦娘,狗尾巴草,水稗草蜂拥而上,封锁刚扎根的幼苗。草抢了苗的营养,就得按照人类的需要铲掉。虽然在原始状态下,它们处于平等生存环境。
??这些天,我必须五点钟起床,六点钟赶到田里,看管青石村的乡亲除草。他们干活慢吞吞,一上午,一整天,也铲不多少。他们的时间概念差,工作时间到了,有人还肩抗锄头,嘴叼纸烟,晃悠悠地在山下听老赵清点人数。这种样子和六七十年代大不同,那时候,土地还没有承包,全村土地全村人耕种。生产队长负责派工,今天薅哪块田,明天薅哪块田,安排得清清楚楚。收入实行工分制,生产队长负责记工,张三多少,李四多少,记在本子上,年底卖了粮食算帐。我们村子穷,一个工分,合几分钱人民币,分值低的惹外村人嘲笑。我父亲那样的壮劳力,一年才挣几百块钱,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靠几百块钱维系。
? 念书到小学三年级,十一岁左右,稍微有了体力,跟大人下田薅草。个头比我还高的苞米颗子,叶片绒毛像锯齿,胳膊,大腿和脸,被拉出一条条血痕,太阳一晒,火辣辣地难受。但我和大人们一样,蹲在望不到头的田里,一把草一把草薅,双手沾满泥巴,手指生疼。那时候,支撑一个孩子干到底的力量,只是晚上收工队长分发的,三个干巴巴的火烧饼。
??再大一点,田里农活紧手,生产队长找学校帮忙。这种事情叫支农。支援农民的意思。支农不给工分,白干活。校长一声令下,班主任第二天停课,带领学生社会实践。孩子的心总是易鼓动的,争强好胜。老师夸奖几句,几十双小手飞快。蚂蚱,蝈蝈惊吓的四处奔逃。偶尔也与青蛇遭遇,被咬人的红蚂蚁盯住不放。草爬子恐怖,钢锥似的脑袋,据说钻到血液,在人全身周游。但那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没有人偷懒耍滑。中午的提供一顿二米饭(大米掺玉米或小米掺玉米),外加白菜豆腐,足够我们欢喜好多天。
??在困难时期,大家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饿肚子劳动也不抱怨,不诅咒什么。那个时候,天不亮生产队长就满大街吹哨,吆喝全村人干活。生产队长眼睛毒,谁磨蹭了,谁耍滑了,谁撒尿功夫长了,他眼睛一瞪,指着那个人鼻子大骂。挨骂的人不敢还嘴,加紧撵上......这些和那些,现在回想,不外乎是精神--靠精神统治的时代,思想朴素单纯的可爱.
??风刮得猛烈了,门,窗户像似有人推搡,被摔来摔去。大群的燕子俯冲,盘旋,从窗前斜斜掠过。风卷来的乌云变化万千,闪电之后雷声轰响。青蛙在稻田里鸣叫,鸟儿躲在后山坡槐树林的白色花朵中,叫声不断。我每天要去的地方,在绿色的落叶松林,在蓬勃的白桦林,柞树林和胡桃树林里,也有这样的鸟叫。还有红腹野鸡,近的听到它拍打翅膀。马兰花丛生的宽阔地带,车前草铺满原野;蒲公英,荠菜开放成片的黄花白花。那是一块美丽的大草坪,走的累了,我会就地坐下歇息。我从内心里觉得,那里就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床我的伙伴。安然寂静的山冈树木,流水白云,治愈狭隘悲愁。个体的哀痛,被纯粹的天地包容是幸运,也是荣幸。
?? 在那块天然草坪上,我阅读了瓦.沙拉莫夫的《偃松》,他写了春天、深秋、冬天的偃松,写空旷的森林和偃松那巨大的绿色火炬。他说偃松是俄罗斯最富有诗意的树,是希望之树;《小路》是他在夏天砍柴时踩踏出来的,他的皮靴踩折了红铃兰、蓝雪莲,那条小路除了鸟兽,他自己是唯一的人。但他不觉孤独,“我在这条自己的小路上走了将近三年,在小路上写过很多诗。每每外出归来,踏上小路,总有诗行一路产生。”
?? 两篇写成于一九六0,一九六七年的作品,在阅读过程中,我触摸到一颗真诚博大的胸怀。我还不知道, 有哪位作家和他一样,一生先后在监狱,劳动营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绝地生涯,造就出一位伟大作家,沙拉莫夫自己,就是一棵三百年偃松。特别,英勇,执拗。
?? 长久以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努力追求的最简单原初的快乐。它帮助我拒绝了一切可能的诱惑,包括性。新鲜的空气和纯净阳光,濯去心灵的泥沙,使之重又透明回归本质。我拥有了自己。但有时我也愁闷,不解与憎恨。有些事情我甚至没有胆量和盘托出。并为此难过羞惭。我没有办法解释种种,普遍意义上的贪婪和自私, 与人类同一天脱胎,不会先于人性灭绝。在人类主宰的世界,还没有哪一种如“禾草克”一样强有力的化学药剂,将两罪恶连根除掉。
?? 就是今天,在青石村遇到的尴尬事,与若干尴尬事一样,就像这场风,吹得人避之不及。建立在集体所有制条件下的几百亩种植土地,我知道应当避免日薪制。我没有想到,推行小区域承包开始,计划就被迫搁浅。乡亲拄着锄头,谁也不肯当那个倒霉的小组长--怕挨骂,怕得罪人。他们跟我讲,人家愿意跟我一组,我不要,那还不是找骂?我又和村长老卜商议, 实行定工定额制。厚道的村长说,试试看吧。老卜是个好村干部,不败家,诚实肯干。但我觉得他窝囊,常被刁蛮村民气得张巴嘴,不说话。
?? 下午有人再次抗议了,他们说这么鱼龙混杂,是变相大锅饭。偷懒的照样偷懒,耍滑的照样耍滑。他们要求日薪制,要么提高承包基础工资。还有人威胁明天不出工。我不同意,给他们讲道理。老卜村长把我扯到一旁,对我说,老赵说了,两样都不依,他辞职。我彻底激怒,声音变了腔调,凶狠地跟老卜村长发火,好哇,叫他递辞职申请来,批!把他工钱结了滚蛋!老卜不再吭声,低头用棍子划拉地里的杂草。 我知道老卜为难,老赵是他选的工头,当过村干部,资格比他老,岁数比他大,又是村里大姓,人丁兴旺,有些话不好说。其实,我说的是气话,老赵说的也是气话。无论是我,还是老赵,都不可能辞职。只是一时想不出化解矛盾的法子。
?? 锄头碰撞大小石块,发泄愤懑。乡亲的诅咒像会飞的石头一样砸来,砸在我的耳朵里,心里。我心被砸成一张破破烂烂的网丝,兜不住一口唾沫。我一心悲哀和惆怅的离开现场,在路上,我想到生产队,物质文明匮乏的背景下,思想纯净如沙。生活虽然贫穷,但人心不散。现在告别草房,告别了为买一把咸盐抠鸡屁股的岁月,人们却疯狂,吝啬,尖刻到无以复加。物质进步,道德却在沦丧。我还想到沙拉莫夫,在丛林里寂寞生存, 二十年苦难磨练性格,磨练意志。那是怎样一个人?也许只有在苦厄中,才知道奋斗。而富裕和奢侈,是走向衰败的标志。就像永远消失的庞贝古城。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开篇提到四期三戒,其中有规正风俗,警惕人心二期。“风俗之靡,犹于人心之坏,正俗必先正心。”只言片语,包容大意。只是可惜拜金年月忽视了最珍贵的资产,它在一点点的枯竭,如雪山崩塌,其巍峨庄严之躯,圣灵样的光芒,不可挽救的陨落。
??狂风弱了,外面安静,我知道,后面跟着就是 气势磅礴的山雨。从缥缈的神居之所,从远处的山冈移过来,哗哗而降。我担忧田里的乡亲,从山上到村里,还有一段路,我怕他们下山晚了,淋上这场雨。他们没带雨具,岁数大的老人,腿脚慢,干一天体力活,万一着凉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雨若再大一点,丢了鸡鸭,妇女心疼的吃不下饭。柴禾湿了,生不着火,灶膛撩出呛人的青烟......唉,乡亲哪里知道,我一个人坐在走廊台阶,零零碎碎的乱想。他们也不会知道,风把我关在门外。我多渴望进屋躺一躺,歇歇奔波十几里路的身子。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