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丢在风里的“证据”
2020-12-07抒情散文修江
慢慢走,顺着乡间的小路,任野草淹没那双在城市一天要擦上几遍的皮鞋,走过麦地和白杨,走过被淹没在绿色中的灰色的人影,看那轮夕阳缓缓落下。我从地里拔出一束草,随便的仍在路边,那些草有时候能把正在生长的庄稼吃掉,几个本村的孩子走过来,好奇的看着我
慢慢走,顺着乡间的小路,任野草淹没那双在城市一天要擦上几遍的皮鞋,走过麦地和白杨,走过被淹没在绿色中的灰色的人影,看那轮夕阳缓缓落下。
我从地里拔出一束草,随便的仍在路边,那些草有时候能把正在生长的庄稼吃掉,几个本村的孩子走过来,好奇的看着我:你还会拔草?我有些生气,摊开手掌:我也是和你们一样长大的,一把镰刀曾经收获六亩的小麦,一个夏天能够伺候五亩的棉花,凭什么不会拔草?那些老茧就是证据!听的人又笑了:老茧呢?证据呢?拿出来我们瞧瞧?我突然一愣,白里透红的手心里空空荡荡,除了柔软就是娇嫩,哪里有半点老茧的影子?
可是,昨天,他们好像还长在我的手上,我还经常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摩挲,或者凑到嘴边,慢慢嗅着那些带着土腥的味道。身体曾经到处都是伤疤,我给人绘声绘色的描述每一道伤疤的来历:这一块是割草时留下的,我又薅一把野草,那些浓绿的汁水止住了鲜血的流淌;那一块是把犁时被牛踩伤的,老牛坚实的蹄子端正的踩过去,我曾感觉到热呼呼的快感,然后是刺骨的疼痛,镇上的一个医生给我糊上一层黑乎乎的草药;还有,下雨上房收拾晾晒的花生时一脚踩在瓦楞的青苔上,人从房顶轰隆隆掉下,几个胡同之外的人都听到了我家的轰隆声,来到后才发现是我捂着屁股坐在地上,我笑着对他们说,接近房檐,你就会发现,那个距离不太大……可今天,当我不需要描述,只需要证明的时候,它们突然都不见了,一转眼,夕阳的脚步已经跨过十年。
十年前,我带着村庄的证据走进城市,这些证据就成了我有些自卑的借口。第一天到教育局报到时,我的十块钱买来的凉鞋就漏了我的底细,开了很大的一个口子,我“亦步亦趋”的完成了填写表格,领取报到证的任务,然后在辛家庄的一个鞋摊上花两块钱又把它粘牢。我的单位在李村,在别人的沮丧中,只有我和现在已成为某个报社部门主任的同室窃窃欢喜,他说,他济宁老家的村庄也叫李村,而我的老家则是胡辛村。但在别的城市人絮絮叨叨这种不满、那种不如意时,我们还是隐藏了这份“荣耀”,觉得自己的欣喜有点夜郎自大。于是开始学他们喝啤酒、吃海鲜,而且知道了早饭可以一包牛奶加一块面包,而不是一味的鸡蛋面条或油条稀饭。校长说,你们这些外地来的,要交一些钱,名曰保证金,五千元,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在这里干下去,当然,钱最后还要还给你们,五年之后。我们有些惊呆,在那个年代,我们大学四年的花费加起来也无非是这个数,他竟然一下就要五千,简直要人命。无奈之下,我走进校长的办公室,把缝补的凉鞋脱下来,让他仔细看一下那些粗糙的针脚,我说,校长,现在我连买一双新凉鞋的勇气都没有。他摆摆手让我出去,说这件事以后再讲。
晚上,我和同室躺着谈话,他说,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爱文学,上的却是教育系吗?因为我父亲是民办教师,几十年了一直没有转正,老师告诉我上教育系可以分在县教育局,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我最讨厌的专业。我哈哈一笑,说,半年前,有一份爱情摆在了我的面前,和我同一所大学的一位同乡看上了我,让人给我谈条件,说她家在在县城有一座院子,如果能够成就这个缘分,她能找人把我弄到县城一中,让我考虑考虑。我做了一晚上的思想斗争,想着在家里出了一辈子力,且为我的上学负债累累的父母,差一点出卖了自己,可那个同乡模样确实有点差,狠狠心,最后理智战胜了诱惑。对于我们这样进城的乡民,校长还怕我们跑掉,真有点不可思议。
但最终我们还是“跑”掉了,同室是因为在日报发了几篇文章,一颗心渐渐张狂,终于在某个报社刚刚进军青岛的时候甩手而去,档案今天还锁在学校的橱子里,但他依旧没有离开李村,因为那里住着他的丈母娘。我呢,则在一年前离开了工作了八年的学校,走的时候理由很充足,我的妻子在大学路小学教书,我的丈母娘在老市区居住,我的父母不在身边,我们也不能过那种公交车上颠簸的疲惫日子,我的离开名正言顺,终于从“村”进了“城”。
想起刚刚工作时,每次放假都要回家,没有招呼,没有准备,头天晚上还在和同事喝酒,喝完酒拎包就奔火车站,那里有一辆开往家乡的夜车,买张站台票就上,夜里没有人查票,而我下车的小站四周都是原野,我在第二天早晨迎着初升的太阳走近路回家。家里的大门紧锁着,父母都在地里忙活,我把手伸进门楣的里面,那里楔着一根钉,一串钥匙挂在上面。放下背包,就沿着走了二十多年的乡村小路来到我们的田地,等我沾了一身的露水回家吃饭时,谁也不知道我是刚刚下了火车,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回来,在他们看来,我好像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扛着的还是昨天的锄头,走的也是昨天的路。
而今天,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回家”会变成“回老家”,从电话告知,到托人买票,再到大包小包的采购,父母的殷勤“接待”,那简直成为一种导演的仪式,回家也好像专门是为了解脱压在心理的负担,履行必不可少的作为儿子的义务,而不是出于想念或者需要。
夕阳依旧是红彤彤的一片,时光也好像凝滞在童年的某一个瞬间,就像几个围着我的孩子,当时我也是和他们一样这这样盯着每一个“异乡人”,而现在我也明白,那些所谓的“异乡人”也是和我一样的叛逆者,叛逆了土地,最后连关于土地的“证据”也丢在风里,,风把它们卷上空中,然后散落在原野中,再也寻不到。想起一位同事的孩子说到民工时,一口一个“老巴子”,一口一个“乡巴佬”,我一面好笑,一面痛心,其实他的父亲刚到城市时也是被别人这样叫着,从一些鄙夷或者不屑的神情中走过来的,怎么自己因为在城市出生,就显得高贵而且“霸道”呢?一些人对于乡村的遗忘就好像这个孩子对于自己父亲的遗忘,单面的生存使他显得浅薄而又自负,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因为自己的轻若浮云会在风中消逝的更快、更远。
那些丢在风里的证据,以后谁还会再一次的提起,失去记忆的生命,能够延伸多长,存留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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