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转折

转折

　　如今我正体验着那思念之重，心里如同长了荒芜的杂草，无论如何努力，总是驱除不掉。这些事物延续着生命的本相，它偏离于常规，却与核心的东西接近。有时是一个漫长的期待，它会在记忆中演变成瞬间，有时却只是一个刹那中的纠结，我记忆起如许多的往事，它们面目平静或者可憎，都明目张胆，不惧分毫。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带来了心里的痛觉，我原本以为这些东西已经消失，但是现在，它们仍然盘踞在那儿，我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这样的影踪。我现在叙说或想像事情，都被这样的影踪追击，无法回避。但我的生活，开始露出变革的形影。这一段时期，我在一个长长的故事中逗留，在长长的叙述中逗留，当它结束的时候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它离开了，而我爱它的心还在。我的变革便是从这里开始。因为一件事情的完结，带来了新的空虚，长久而且热烈；我在这样的情境里浸泡着，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寻找归途。这归途中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又一段生命过去了，我像一只正在破茧而出的蝉虫，必须在日落之前返回到那日常时空的序列里去。

　　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这些东西做斗争，或者说，我的人生便是这样一个奇怪的旅途。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安静的，素常的，没有表面的波澜，只有潜伏的汹涌的光。我在长篇小说中描写这些，描写我所看到的，想象到的，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事。这些事情的绮丽之处，都不仅仅有显在的征兆，更有内里的支撑。我在描写这些事情的时候，感情沉入，苦痛难言，但又乐不思归。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旅程。我习惯了在这样的旅程中早起，按时作息，不上班，不想另外的事情。它所提供的是一个短暂的真空。充满了虚妄的危险地带。这里写作的危险性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但它孤单的质地不言自明。我在写作结束的时候不与人说话，不与人言，但在这样的时候，我想找到那可以说话的人，把我心里的积郁倾吐。那个下午我走了许多长路，在附近住宅区的小树林里逗留到天黑时分。气候很好，没有后来天气又返寒的恶劣症候，只有光线明明暗暗地从树梢的顶端，从老树皮的皱褶里传出来。

　　到了大路上时，迎面走过来的行人的气色也很好，他们边说话边看着旁边的树林子，那里有几只鸟儿，在唧唧喳喳地叫。

　　生活便是这样的啊。当我从这样的时候回过头来，那拖了很久的事情又开始显形。那时间已经在往前奔，我在写作的时候误以为停顿下来的光阴都倏忽间过去了，无论我怎么用心，都再也找不回来。那外面的小河流已经解冻，树木的枝杆也露出快要发芽的迹象来。家里呢，爱人出差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我心里在思谋事情，也没有办法把精力集中，我不思谋事情，那时间的荒芜特征就更加明显。这里我找准了以前写作的老调子，像识途的马儿，但沿袭多时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清晰了。我仿佛没有勇气重新开辟一个新的天地。那所有的旧事情还在，它们缠绕而徘徊。我想把事情想清楚再重新往前走。我想给所有的旧事情都找到一个实实在在的降落点再重新回来。但我失败了。连续好几天，我夜里四点才入眠。连续好几天早晨，我早早醒来，睡意全消。我心里的慌张和从前的日子接续上了。我的写作也和以前接续上了。

　　我在写作这些文字的时候看到时间的潮流暗涌。这是曾经经历的一个险境。在写作之外我看到生活明白不过的事实，那白日里的荒寒和空缺都大幅度地逼近，我只有夜里此刻的寂静。我在写作时所投入的精力与深夜里的光线形成对比，它们相互融合，组接为一个整体。那光线与外在的黑漆形成对比，但它们彼此毫无瓜葛，像一条绳子被隔断的部分。而在时间之中，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有意思的只是，我为什么记录了这些。我在记录的时候又到了哪里？表面看来，再也没有一种时辰能够容忍我如此放纵自己的感觉，我的心灵所到之处，都是文字的影子。它们带动了我飞速运转的思绪，跑到一个越来越遥远的空间里去。我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我是一个安静的人。因为再也没有一种时候，我可以这样写作而不被打扰。但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那撤退的感觉如此分明：我需要找一个实体来托付我的文字，它们虚无的光影已经把所有的事物处处遮蔽；这种渴望是如此浓烈，它和我与生活本身的冲突相一致。我还需要找一个地方来寄托我的情绪，它被堵截在夜里时，安静像炮沫一般撒满了周边。

　　我看到了一个处处尾随我的人，我们在这时候的相逢，把所有的事物的秩序都打乱了。

　　如你所知，我正在书写一篇充满了迷障的文字。这文字的明白晓畅之处已经不言而喻，至于它将要留下的陷阱，却与我的即兴发挥有关系。我是说，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它先于我存在，而最终却将被我改造多少？这些年来，我自以为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波折和苦痛，但在阅历丰富的人那里，也不过尔尔。我不是要说这些，我要说的是，我的记忆被这种自以为是的成分弄乱了。有时候我在庆幸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因为岁月犹如大江东流去，我如何能够不明白，在我这样走过来的时候，那忧伤的事物细部充盈，而我又能够暗自承担，比之以往，我已经进步了多少呢？至于其他的，在生活的覆盖下被披上了各色的外衣，它们从出发都抵达的时间很漫长又很短暂，我站在山头上，只能够看到他们的后半身，那前面的部分，再也没有转过头来。所以我在这里写下来的，也只是局部的真实，那更多伟大的成分，早已被弄丢了。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交错的事物占据了现在这个新空间。我现在看到的这束光呢，却是来自昨夜梦境的一端，它的周围缭绕着团团云雾，不像现实中的，只是虚构的产物。我就把它写下来吧，作为一个光明的尾巴，它终于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