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走,走,走
2020-12-08叙事散文潘竞贤
我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很出名。另一个出名的人叫秆子。在私交上我跟秆子是可以聚在一起谈女人的兄弟,关系亲密无间,但表面上我们要水火不容,秆子是秆子,我是我。我们分属两个帮派,各是两个帮派的头。只要高兴,我就可以对秆子说:驼人,我们打一仗。打就打
我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很出名。另一个出名的人叫秆子。在私交上我跟秆子是可以聚在一起谈女人的兄弟,关系亲密无间,但表面上我们要水火不容,秆子是秆子,我是我。我们分属两个帮派,各是两个帮派的头。只要高兴,我就可以对秆子说:驼人,我们打一仗。打就打。我们就领着自己的兄弟,两军对垒,各据一方。战场是学校后面的茶地,也可能是村子里的一块麦地,或者干脆就是整个村子。我说冲啊兄弟们,兄弟们就冲入敌阵,消除敌军。战火遍及的地方,难免要伤害到庄稼。村长就指着我们的脑袋说,你们这帮崽子。村长瘦得像根树枝,胡乱地长着。似乎所有的人都怕这根树枝,但我们不怕。我们说,下午太阳打西的时候端你家鸡窝。我们就在下午太阳打西的时候端了他家的鸡窝,没有人能阻挡我们,我们所向披靡。村长指着我们的脊梁说,你们这帮崽子。
没事的时候,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我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令我害怕的人了,除了我干瘪的爹,这个瘦弱苍老的人,在土地间生死的人,这个一生劳苦一无所有的人,他深陷的眼窝和网布的皱纹充满了让我畏惧的力量。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老人。爹说,起来,去把白头坳的地锄了。我就扛着锄头去锄地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地头的水气蒸腾上来,我把上衣裤子全脱了,让平角的裤头在风中哗哗作响。我突然间觉得很高兴,就躺在地上,嗷嗷的叫着,又突然间觉得少了什么,心地里空荡荡的。
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因为我发现一片麦子有被牛吃过的痕迹。村子里就姓刘的那家有牛。我跑上山包,从上自下高喊三声:狗日,牛吃麦子。三声之后,门缝里闪出来一个妇女与我对骂。我当然毫不示弱。村子因此变得特别吵闹而又异常宁静,所有人都在听我们俩的骂声。一个老头说,大男人和妇女一般见识,像样吗?有什么不像样的,我觉得男人不应该在任何一个方面输给女人。我骂的时候浑身充满力气,裤头在风中唱歌,骂到最后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骂一个人了,而是骂阴晴变换的天,骂不下蛋的鸡,不拔节的麦子,骂漫上河沿的雨水,仓廪里偷吃麦粒的耗子,骂不开窍的姑娘,干柴一样的村长,骂所有发霉的日子。我顺着鼻梁往下看自己,光秃秃的山包上,我像旗帜一样笔直地竖着,太阳沿头顶一点一点地移动。后来妇女被骂哭了,不再作声。我停下来,整个世界都停下来了,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世界原来这么安静。
早上起来阳光很好,唧唧喳喳的鸟语像如瀑的睫毛一样覆盖下来,我嗷地叫出声来,跳下床。一开门就听见干柴村长的叫声:不能再拖了,有钱没钱今儿个都得交!我“嗖”地窜出门,冲干柴嚷道:有本事找我要,狗日找我要!爹一棒子打在我腿上,呵斥道:滚。我滚到一边用眼珠子瞪干柴。爹说:村长,再缓缓,过几天我就给你送去。干柴瞟了我一眼,“哼”地一声,愤愤然走了。我把爹给我的那棒子记在了他平平的后脑勺上。
吃过早饭,我一个人去割麦子,金黄的麦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蹲下来,就是隐没在麦浪里的兔子,悠悠的白云流过湛蓝湛蓝的天空。我在割过以后的麦秸秆上躺下,忘记时间和自己。我突然间觉得天地浩然而我渺小,小如蚂蚁,逡巡在一粒沙子的世界。
夜色弥漫的晚上,我跟秆子把衣服拉过头顶,沿着通往外面的道路一直走。别人看我们,我们是黑黝黝的没有脑袋的影子。我们缩着脑袋谈论鬼的故事。有时候遇见走夜路的姑娘,看见她们横冲直撞地躲到人家屋檐下,吓得哭出声来,我们就愉快地吹起悦耳的口哨。秋末的寒风瑟瑟游走,我把手插进口袋,脚踏在凹凸的路上,空空荡荡的。只要高兴,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只是前面没有能够安息的地方。
等到坳里生姜成熟的季节,爹就叫我去看生姜。山顶上有个土墙草顶的棚,我睡在里头,晚上仰面可以看见朗朗的星。夜色水一样覆盖下来,幽幽的虫鸣和笼罩的天幕充当无形的背景,烘托出夜的寂静和深邃。白天我就躲在地沟里捉兔子,风吹过姜地,发出呼呼的响声。有时候我躺在地上想起姑娘的脸,这让我无所适从而又满腹忧伤。有时候我爬上山顶顺着天空往下看,我的村庄躲在蓊郁的树木背后,是山峦起伏中的一点,小如弹丸,小到空虚,秆子、爹、干柴,还有我的兄弟们,我的仇人,他们都将在这个层层包茂的世界里困顿一生。
我在村子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异常寒冷。一走出屋子风就从裤脚和衣领里灌进来,稻田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的冰凌,割过以后的稻茬像刀子一样竖着。所有的树木都褪尽了衣裳,孤独地在寒风中瑟缩着。山林里一片衰败的景象,地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褐黄的落叶,枯萎的蒿草被风雨打弯在地,断茎上挂满长长短短的冰凌,一片狼藉颓败的样子。站在村口看对门的山丘,光秃秃的丘顶上一抹灰暗的天,天色也饱含滞重的水气和透骨的凉意。我用铁锹把枯朽的草木铲去,翻出新土,露出黝黑的颜色,可是上面并不生长出春天。后来我成天躲进屋子不再出去,风从皲裂的门缝中吹进来。我蜷在火盆边上,炭火烤疼了手和脸,但并不能带来温暖。早晨,窗户上落满白霜,屋后的山丘白了,山丘上兀自挺立的枯木白了,屋檐下残碎的缸沿白了,池塘边老死的猫白了,打谷场上陈年的草垛白了。我走在田野里,席卷而来的风吹拂我,我就像单薄的树枝在风中摇晃颤栗。弥望的田地都蒙上了厚厚的冰层,已经没有人愿意出来打理这个地方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致使自己一整个冬天都陷于绝望。我天天都在盼望春天来临,希望有一天地上的冰层融化了,泥土松软,融化的冰水汇入干涸已久的小河,又蔓延到田野上,把春天从地底下抬了出来。可是春天一直迟迟未到。我发现村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减少,缸里的粮食已经见底,柴火也快烧完了,几户人家的狗被人毒死拿去卖钱了,无家可归的老人一头栽进雪地里,再也没有走出那个冬天了。有时候我站在屋前看我所置身的天地,树叶落尽了,不再葱葱郁郁;山顶秃了,厚厚的积雪折射出惨白的光。这个世界裸露在黯淡的天幕之下,没有容我藏身的地方了,我站在村子里,虽然佝偻着腰,瑟缩着身子,使劲把头埋进衣领,但还是显得那么突兀,多余,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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