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堂

　　小时候，在一些异常平和的夜里，常会有一个记忆来拜访。朦胧中，感觉自己曾经流连过一个小小的天堂，一个鸟儿的天堂。 　　于是，每每与它相遇后，醒来时，总去问母亲：这是梦，还是曾经的记忆？！ 　　母亲含着笑，低头，没有言语。 　　后来，随着自己慢慢长大，离家越来越远，而那个记忆，却渐渐开始长大，变的越来越清晰。终于，在一次回家探望母亲时，再次追问。 　　这一次，母亲依旧笑着，没有拒绝。却是要我将那个记忆讲出来。于是，游移的视线，停留在母亲手上，并沿着她一下接一下的梳理，心，渐渐附着在花白的发上，瞬间里，记忆的门被打开： 　　看见小小的自己，壁虎样的，趴在母亲背上，两只小胳膊紧紧箍着母亲的脖子。而母亲，挽着裤腿，一只手托着身后的小人儿，另一只手忙着分开眼前浓密的毛拉丛。接着，小心翼翼趟着漫过膝头的水，并用脚试探着前面草根垛的稳定性，在努力保持平衡之后，用力越过。就这样，母亲踩过一个个晃动的草根垛，缓慢地朝着毛拉丛中掩藏的碱滩地涉去。 　　一路上，望见油绿的叶儿在我们眼前分开，接着，又在我们身后合拢，如此周而复始着，我已然忘记了颠簸。偶尔，有叶儿掠过母亲的手，轻触着我的脸颊，母亲惊恐着，立即将它们清理开来。我却随着摇曳的叶儿，母亲摇摆着的身形，无端变得异常兴奋。而那一刻，母亲粗重的喘气声，以及伸手拨开叶儿的刷刷声，和着母亲脚下哗哗的水声，与我一道分享着眼前的快乐。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个碱滩完全呈现在眼前。母亲欣喜着，背着我上了岸，并将我放在一个干燥的地方，接着，抚摸着我的额头，嘱咐我不要走开后，就变戏法似的，将一个布袋拿在手里，向着毛拉丛最浓密的地方走去。 　　当母亲身后那片毛拉如帘般的在她身后拉上时，母亲就彻底消失在摇曳的绿色中了。空气中，久久回旋着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一遍遍的，传的很远很远。 　　风，任意掠过我的头顶，并将淡淡的水的腥气吹散开来。心里的胆怯，变成鱼儿，游走了。而我，因眼前的陌生，新鲜着，渐渐欣喜起来。虽然如此，却仍惦着母亲的叮嘱，不敢轻易走动，于是，索性蹲下来，用手紧捂着胸口，想借以安静下来。 　　脚边，一个小小的土包引起了我的注意。细碎的尘土，遮遮掩掩的盖在一丛草上。仔细看时，发现那是一个蚁穴。暗红色的蚂蚁们正忙碌着。随手摘下一片草叶，轻轻拨弄着，它们立即紧张起来。望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自己一阵阵傻笑。片刻之后，问着它们：谁将你们背到这里来的？是不是你们的母亲？ 　　没人回答！ 　　却教我想起背自己来这里的母亲。于是，起身，环顾着四周，仔细搜寻着。却只寻到风。心，无端变得沉重了。 　　突然，望见几只鸟的身影，于几步远之外翱翔着。仔细看时，发现它们降落的地方，有一个枯黄的草茎编织的巢，里面竟然还有几枚鸟蛋！正惊喜着，却发现，那个鸟巢的附近还有好多个这样的鸟巢！无一例外的是，每个巢中都有鸟蛋。我全然忘记了母亲的叮嘱，向鸟巢奔去。 　　终于，当双脚已经无法移动时，我不得不停下来，这时，发现自己身边已然都是鸟巢了。只看见，这个巢里是花色的蛋，那个巢里的是白色的蛋，望着这样多的鸟巢和鸟蛋，让我一时间慌了手脚。 　　于是，蹲下来，激动着，不管耳边的鸟鸣是怎样的凄列，只是一味的，迅速将鸟蛋装入衣兜。衣兜满了，卷起衣的前襟，继续着，直到不能再盛下一枚蛋。可眼前，还有那么多，依然诱惑着我，怎么办？看来，只有等母亲回来，用她的布袋子来帮忙了。 　　打定主意后，慢慢将衣襟里地鸟蛋重又放回地上。然后，将它们轮流拿到手里仔细地看着，想着：长那么大，家里只有那个过生日的人才有两个蛋吃，不过生日的人是没得吃的。现在，这么多的蛋，够我过多少个生日，够大家过多少个生日啊！甚至，还看见自己剥着蛋壳，吃着已经煮熟的蛋，开心着。 　　我们回家吧！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妈，你看，这么多鸟蛋，干脆用那个布袋把它们都带回家吧！我转身拉住母亲的手，异常开心地说道。 　　把它们送回家吧，我们要回家了！出乎我的意料，母亲没有半点欣喜，淡淡地笑着，说着。接着，将我原本放在衣兜里的鸟蛋，一个个拿出来，轻轻放在草地上。然后，望着我，非常平静地说：将鸟蛋带走了，鸟儿一定会伤心的。不信啊，你看，那里！！顺着母亲的手，我看见那群仍然在头上盘旋着的鸟儿。 　　说到这里，我问母亲，这个到底是梦，还是？？ 　　母亲望着我，停下手里的活儿，轻声说着：不是梦...... 　　我以前也曾问起，可你一直说这个是梦啊！我不解的问着母亲。 　　噢，其实...一直不...是因为...母亲喃喃着，话不成句。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固执着。 　　母亲楞住了，半晌之后，叹着气，说道： 　　那时，生活的艰苦，你是无法想象的！只要农活不忙，遇到有毛拉的季节，就去海子里勒毛拉。勒回来的毛拉，晾晒好之后卖给收药的人，换点钱，来补贴家用。那一次，去海子没有伴儿，你又没人带，于是，就带着你去了。那时，你还没有六岁！把你一个人放在碱滩上，我真担心！当时，我是一边勒着毛拉花一边骂自己，如果有野猪，或者别的什么野兽伤了你，我...... 　　母亲停顿了片刻之后，又接着说道： 　　以前，以为你小，不会记得这些的，也不想你知道。现在看来，还是应该告诉你。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妈妈当时的心情的，所以......说到这里，母亲再次停下来，伸出手，理了理花白的发，捎带着摸了摸眼角，然后，抬眼望着我。那眼神，一如当初劝我送还鸟蛋的眼神，只是，眼里分明湿润了几分。而我，就在那一刻，终于明白，记忆是一个真实的天堂，一个鸟儿的天堂。 　　现在才明白，母亲一直想忘记那段记忆，以为那是一个伤害，一个痛。然而，母亲却在那一刻，将一个记忆，甚至一个天堂，安放在我心里，使我今生都难以忘怀。虽然，时间努力模糊着那个记忆，我却依然想着，慢慢回味着，竟然发现，那时，一个小小的我，却在那一刻，或多或少地给了母亲安慰与勇气，虽然，无法估量会有多少。 　　生活就是这样怪！母亲努力想忘记的，我却一直恋恋不忘。 　　曾经，我的天堂是那个记忆，母亲的天堂是我。如今，梦里依旧有记忆，依旧有天堂，而母亲的天堂，却已经在一万里的那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