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木匠
2020-12-09抒情散文秦彦泉
小木匠秦彦泉小木匠骑在板凳上,两个大臂鼓鼓得象隆起两个皮球,躬着身子,一前一后的刨着放在凳子上的木板,便有刨花浪一般地从他胸前开出,稍后浪花又落了一地,亮亮地在阳光下耀人的眼。
水珠从他的光背上滚下来,跳跳蹦蹦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清晨滚动在草
水珠从他的光背上滚下来,跳跳蹦蹦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清晨滚动在草
小木匠
秦彦泉
小木匠骑在板凳上,两个大臂鼓鼓得象隆起两个皮球,躬着身子,一前一后的刨着放在凳子上的木板,便有刨花浪一般地从他胸前开出,稍后浪花又落了一地,亮亮地在阳光下耀人的眼。
水珠从他的光背上滚下来,跳跳蹦蹦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清晨滚动在草叶尖上的露珠。小木匠看看推得差不多了,便一手提着刨子,一手抓起推着的木板,在阳光下眯了一只眼睛,瞄那刚刚刨过的光滑的木板面。看我在一旁认真地盯着,他便笑了,露出两个好看的小虎牙。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浙江木匠小胡在他十五岁时随同师傅到我家打家具,临了的时候说要在我结婚时给我也打一套。 “那一定是最好的,哥,那时我的手艺就能独撑门面了。”木匠小胡跳上来接他的卡车。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花,夏日黄昏的风把他稚嫩的声音吹得一飘一飘的。 “小胡,我等着。”我把手搭在嘴边卷成筒形向他大喊。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绿色里,脚下的麦子已开始灌浆,墨绿一片,我抹泪把自己的脸,发现早已是成了一大片。 十五岁的木匠小胡刚到我家时穿一件露肚皮的小褂。也许因为孩子的疏忽,直到他离去,我也没搞清他小褂子是什么颜色。只是有一天母亲趁着洗我和弟弟的衣服,要为他也洗一下,他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脸红得极不自然。母亲再三劝告。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换洗的衣服,最后母亲把我的一件布衫借给他穿上,我看到他的眼圈红红的,鼻子也唏嘘地抽着。随后的几天我更少听到他说话。只是埋头于手中的活儿。 事实上小胡的师傅也很少说话。他是个蜡黄脸的大个子青年人,吃饭也很挑剔,小胡偷着告诉我师傅是他的同乡。每当小木匠弄错什么的时候,他的样子便凶得怕人,有时还会拳脚相加。有一次我看见他因一根弄错了尺寸的木框而捡起木棒就打,父亲和母亲再三劝阻,他才怒气冲冲地臭骂小木工匠一顿了事。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小木匠瘸着腿端了洗脸水放在师傅面前,很恭敬的样子。母亲由此很不喜欢这个黄脸的南方人,而对受了委屈的小胡,则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那时我正上中学,极富于正义感,对于欺压小胡的行为,我从心里感到很气愤。 “他毕竟是我的师傅嘛。”当我看到小胡肿得老高的腿时,禁不住怒火而咒骂起来。小胡却笑笑地辩解道。 “其实他收留我也不容易,跟了谁都一样,他也是为我好,希望我的手艺能很快地好起来,挣口饭吃,也不白跟了他。” 我不满地说:“可他打你呀。” “小声点。”小木匠惊慌地看了一下隔壁的房子,见没有动静,才扭过头来,摸着红肿的腿。 “都一样,我们的师傅都很凶。有一天我要是也当了师傅,这苦也就算没白受,也算熬到了头。”小木匠眼里闪着明亮的光,憧憬着未来。 “那,你也会跟你的师傅一样凶,打自己的徒弟么?” “当然。我不会像师傅那么凶,只是……只是木匠这个活是很苦的,要是不严点,徒弟学不到手艺,苦不就白吃了?所以也不能放得太宽。” 我愕然,吃惊地望着小木匠,显然他还沉浸在刚才美好的向往之中。很久他才回过头来,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看,便显得很不好意思。凑过头来看我放在面前的作业本,露出艳羡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呢?” “上学?我拿啥上呀,哥哥连自己家都养活不了,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你爸妈呢?” “去世了。”小木匠说到这里,一脸的凄惶,我有点后悔触动了他的伤心事,陪着他伤心了一阵,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半夜里我听到小木匠轻轻的啜泣声。 “死记槐木牢”是我们这儿流传许久的谚语,那一年我真正领悟了农谚所包含的祖先的智慧。小木匠整日忙碌在小院里,他的脸让阳光晒得赤红。一会儿刨子,一会儿凿子,斧子。在他忙碌的背后,那个让木匠祖宗也犯愁的大槐树终于让小木匠剖开、修正、剖平,码成一堆一堆的框杖。这些下午小木匠的师傅不在,我看见他露出难得的笑脸,回到孩子的纯真上来。他毕竟只有15岁,正是无忧快乐的年龄,虽然活多而且累,但我偶尔也听到他嘴里哼着一两句听不清楚的曲子,我问他唱的是什么,他也不答,只是快活地冲我笑一笑。我看见那些铁板一样坚硬地槐木在他的凿子下闪着寒光,每一次下去,只能啃掉一点木渣,还溅起冷冷的光,震得小木匠拿凿子的手不小心就抖掉了。 “我来帮你,”我说。 “这怎么行。”他有点着急,但我还是拿过斧凿吭哧吭哧地干起来,结果弄破了手指,他一脸恐慌。“我说不行吗,你看你看……” “没事儿”我忍着痛笑着说。 “可是师傅知道了要揍我的呀。” “他不会知道的。” 家具正一天一天的显示出它的轮廓,小木匠离去的日子也一天天地接近。等到那个古香古色的大柜子终于放在客厅地上时,我知道分手的时候终于来了。 没有相约,我们表现出完全不同于我们年龄的豁达,接人的汽车终于停在门前,临了,泪水忽而就止不住掉下来。 他扬起手,把一个诺言丢在风里。 多少年过去了,我终于没有再见到小木匠,不知道他现在一切可好。
水珠从他的光背上滚下来,跳跳蹦蹦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清晨滚动在草叶尖上的露珠。小木匠看看推得差不多了,便一手提着刨子,一手抓起推着的木板,在阳光下眯了一只眼睛,瞄那刚刚刨过的光滑的木板面。看我在一旁认真地盯着,他便笑了,露出两个好看的小虎牙。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浙江木匠小胡在他十五岁时随同师傅到我家打家具,临了的时候说要在我结婚时给我也打一套。 “那一定是最好的,哥,那时我的手艺就能独撑门面了。”木匠小胡跳上来接他的卡车。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花,夏日黄昏的风把他稚嫩的声音吹得一飘一飘的。 “小胡,我等着。”我把手搭在嘴边卷成筒形向他大喊。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绿色里,脚下的麦子已开始灌浆,墨绿一片,我抹泪把自己的脸,发现早已是成了一大片。 十五岁的木匠小胡刚到我家时穿一件露肚皮的小褂。也许因为孩子的疏忽,直到他离去,我也没搞清他小褂子是什么颜色。只是有一天母亲趁着洗我和弟弟的衣服,要为他也洗一下,他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脸红得极不自然。母亲再三劝告。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换洗的衣服,最后母亲把我的一件布衫借给他穿上,我看到他的眼圈红红的,鼻子也唏嘘地抽着。随后的几天我更少听到他说话。只是埋头于手中的活儿。 事实上小胡的师傅也很少说话。他是个蜡黄脸的大个子青年人,吃饭也很挑剔,小胡偷着告诉我师傅是他的同乡。每当小木匠弄错什么的时候,他的样子便凶得怕人,有时还会拳脚相加。有一次我看见他因一根弄错了尺寸的木框而捡起木棒就打,父亲和母亲再三劝阻,他才怒气冲冲地臭骂小木工匠一顿了事。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小木匠瘸着腿端了洗脸水放在师傅面前,很恭敬的样子。母亲由此很不喜欢这个黄脸的南方人,而对受了委屈的小胡,则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那时我正上中学,极富于正义感,对于欺压小胡的行为,我从心里感到很气愤。 “他毕竟是我的师傅嘛。”当我看到小胡肿得老高的腿时,禁不住怒火而咒骂起来。小胡却笑笑地辩解道。 “其实他收留我也不容易,跟了谁都一样,他也是为我好,希望我的手艺能很快地好起来,挣口饭吃,也不白跟了他。” 我不满地说:“可他打你呀。” “小声点。”小木匠惊慌地看了一下隔壁的房子,见没有动静,才扭过头来,摸着红肿的腿。 “都一样,我们的师傅都很凶。有一天我要是也当了师傅,这苦也就算没白受,也算熬到了头。”小木匠眼里闪着明亮的光,憧憬着未来。 “那,你也会跟你的师傅一样凶,打自己的徒弟么?” “当然。我不会像师傅那么凶,只是……只是木匠这个活是很苦的,要是不严点,徒弟学不到手艺,苦不就白吃了?所以也不能放得太宽。” 我愕然,吃惊地望着小木匠,显然他还沉浸在刚才美好的向往之中。很久他才回过头来,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看,便显得很不好意思。凑过头来看我放在面前的作业本,露出艳羡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呢?” “上学?我拿啥上呀,哥哥连自己家都养活不了,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你爸妈呢?” “去世了。”小木匠说到这里,一脸的凄惶,我有点后悔触动了他的伤心事,陪着他伤心了一阵,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半夜里我听到小木匠轻轻的啜泣声。 “死记槐木牢”是我们这儿流传许久的谚语,那一年我真正领悟了农谚所包含的祖先的智慧。小木匠整日忙碌在小院里,他的脸让阳光晒得赤红。一会儿刨子,一会儿凿子,斧子。在他忙碌的背后,那个让木匠祖宗也犯愁的大槐树终于让小木匠剖开、修正、剖平,码成一堆一堆的框杖。这些下午小木匠的师傅不在,我看见他露出难得的笑脸,回到孩子的纯真上来。他毕竟只有15岁,正是无忧快乐的年龄,虽然活多而且累,但我偶尔也听到他嘴里哼着一两句听不清楚的曲子,我问他唱的是什么,他也不答,只是快活地冲我笑一笑。我看见那些铁板一样坚硬地槐木在他的凿子下闪着寒光,每一次下去,只能啃掉一点木渣,还溅起冷冷的光,震得小木匠拿凿子的手不小心就抖掉了。 “我来帮你,”我说。 “这怎么行。”他有点着急,但我还是拿过斧凿吭哧吭哧地干起来,结果弄破了手指,他一脸恐慌。“我说不行吗,你看你看……” “没事儿”我忍着痛笑着说。 “可是师傅知道了要揍我的呀。” “他不会知道的。” 家具正一天一天的显示出它的轮廓,小木匠离去的日子也一天天地接近。等到那个古香古色的大柜子终于放在客厅地上时,我知道分手的时候终于来了。 没有相约,我们表现出完全不同于我们年龄的豁达,接人的汽车终于停在门前,临了,泪水忽而就止不住掉下来。 他扬起手,把一个诺言丢在风里。 多少年过去了,我终于没有再见到小木匠,不知道他现在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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