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棺材，棺材，漆黑的棺材

棺材，棺材，漆黑的棺材 文/李云
　　一觉醒来，王木匠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 　　王木匠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天会被摔断锁骨，在此之前，他一直对自己的身体很是满意，能吃能喝，能走能跳。说到喝酒，即使那些年轻的后生也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是家庭宽裕，有足够的酒资，他甚至觉得自己每顿都可以喝上半斤。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从三十岁上他就迷上了这东西，一直喝到现在。他将近六十岁了。为了换来打酒的钱，他一直凭着自己祖传的手艺维持生计。王木匠记不清这辈子为人家建过多少房子了，包括活人住的死人躺的棺木他都会做，他学的是粗木活。由于手艺出色，方圆百里远近闻名，请他干活的人还真不少。因此一年下来，除去自己的酒钱，还可以上交给家里几千块钱。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世道变了，人们的钱多了起来，镇周围的人家大都修的是楼房，请的都是大型的建筑队修建，他这种小打小闹的手艺早已派不上用场了。一夜之间，王木匠赖以生存了大半辈子的手艺不吃香了，像挂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块陈旧的老蓝布，不大容易卖出去了。请的人少了，他的收入也就少了，收入少了，他的酒钱就成了个大问题。从今年春节开始，他只零星地接过几桩活计，大都油水不大，也没干多少天就结束了。他喜欢做的是那些能干上三五个月，或是一年半载的大型活计，他心里塌实，不愁今天做了，明天找不到活干。可如今那样的活不大容易找到了。让王木匠稍感欣慰的是，活人的房子建不成了，死人的棺木总还是需要他的。这地方还没有完全取消土葬，上了年纪的老人总在惦记着那四长两短的东西。人们惧怕死后被送进火葬场去爬高烟囱，忍受不了被烈火焚烧的痛楚。这不他前两天刚刚接了一桩活计，给一对五十左右的夫妇打棺木，一人一具。那家的儿女说，反正早迟都要打的，早准备在那里，免得到时候来不及。王木匠预计一个月的时间就可完工。 　　王木匠想如果那天傍晚再晚一点收工就好了。通常情况下王木匠一般都在六点左右收工，可那天还只有五点多一点他就不想干了。当时他正用刨子刨棺木的底部，要是好做的木头，一刨子下去，准会跳出一片美妙的刨花来。可这家人不知哪里搞来的木料，又铁又硬，很不好刨。王木匠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将它刨平，不仅如此刨口还被打了几个缺口。王木匠心痛自己的家具，心里一气，收拾好东西就收工了。主人家追出来，说，王木匠吃了饭再走，他已经推着自行车骑上了公路，一溜烟跑了。 　　在王木匠的人生经历中，时间绝对算是个玄妙的东西，就像人的命运一样难以捉摸。早一分钟或是晚一分钟，事情也许就是另一番光景。比如那天傍晚，他要是晚一点收工，要是在路上不碰见她，就不会出事了。这一切冥冥之中仿佛早有定数。
　　事后，王木匠才一点一点回忆起出事的经过。 　　应该说，王木匠从那户人家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很平静的，他啥也没想，只想快点回到家里，倒上二两白酒，喝上一台，好好恢复一下疲劳。五月的夕阳在山头撒下一片艳丽的光辉，河边的柳树上蝉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王木匠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他虽然五十多了，可感觉依然年轻，一点也不服老。王木匠骑在那辆老掉牙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感觉身体像在云端里行走一般，风在耳旁轻轻吹着，心情极为舒畅。照这样的速度，最多半个小时就可到家了，就可好好犒劳一下不断上涌的酒虫了。王木匠先走的是水泥路，转过一个弯，就进入乡村土路了。王木匠的家，就在密林深处不远的地方。那个时候，村里很静，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开始冒出缕缕的炊烟，王木匠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想老婆子桂花肯定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着他。昨天他从镇上买回去一只卤鸭子，还有半边没吃，正好做今晚的下酒菜。 　　唉，要是张寡妇不叫他一声就好了，狗日的，这骚婆娘，好像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那个时候叫。她为什么要叫他一声啊？
　　张寡妇是王木匠十多年前的旧情人。那个时候的张寡妇还不叫张寡妇，叫菊花，人长的很好看，一张脸粉嫩粉嫩的，腰支纤细，屁股肥大，胸脯上两个圆鼓鼓的肉球走起路一颤一颤的，撩人心意。她男人张富贵在外地一家国营煤矿下井，一个月才回家一次。王木匠呢也不是今天的王木匠，至少比现在强壮十倍，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拳下去能砸死一头野猪。那一年秋收以后，王木匠被请去给张家装修新房。张家的新房建起以后一直没有装修，只是房顶上盖着瓦，几根柱子立在那里，空荡荡的。王木匠一干就是几个月，装门，装板壁，装楼板，平整地面。张富贵只是偶儿回家一次，矿上太忙脱不开身。菊花天天好酒好菜招待着，王木匠干起活来分外卖力。到了活路即将结束的时候，白天菊花特意推了一锅豆花，煮了一块肥腊肉。晚上吃饭的时候，菊花十分殷勤，不住地往王木匠的酒杯里倒酒，王木匠一高兴，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灯下看菊花也看的不太清楚了，只闻到菊花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气。菊花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从天外传来似的。 　　木匠，工钱是多少？ 　　王木匠费力地伸出三个指头。 　　三百？ 　　别，别，别开玩笑了。王木匠望着菊花嘻嘻地笑。三，三千。
这么贵啊？ 　　不贵。 　　木匠，你看用我来抵工钱怎样？菊花娇声娇气地说，那声音听起来像一个饱含汁液的鲜桃，使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木匠感到自己的后背贴上来两团温热的肉球，一缕发丝摩挲着他的脸颊，痒痒的。他听见自己的身体节节爆裂，浑身像火一样滚烫。 　　那天晚上，王木匠从菊花身上享受到的快乐远比从桂花身上享受到的要多得多。 　　果然，装修结束后，王木匠没有收菊花一分工钱。
　　王木匠骑着自行车经过菊花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的时候，他望也没向里面望一下。他原本打算就怎么悄无声息地经过。没想到菊花早就看见她了。菊花在后面一惊一咋地喊了一声，木匠，木匠，等等。这么一叫，王木匠心就慌了，一回头，自行车就不听招呼，唰的一声，连人带车跌到沟里去了。偏偏要命的是那地方横着一根水泥电杆，王木匠的头部直端端地撞了上去。他一下子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木匠醒来后，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这在什么地方，城里的一家著名的骨科医院，医生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看样子年龄比他还要大些。他的颈椎处打着石膏，缠着厚厚的纱布。他感到浑身疼痛，一点也不能动弹，看来这次伤的不轻。麻烦大了，听人说，到这里来没有三五千块钱是出不去的了，甚至更多。一想到钱他的心里就发虚，他知道老婆子手里的积蓄不多了，从去年开始，他的活路是越来越少。 　　老婆子守在床前，像是哭过。见他醒来，劈头盖脸问的第一句是，说，你和那骚狐狸精干什么了？ 　　王木匠懵了，骚狐狸精？谁啊？ 　　别装了，有人看见你在路上和她勾勾搭搭的。 　　王木匠一听差点跳了起来，可他动也动不了，谁他妈这样乱嚼舌根啊。 　　这下好了，已经花了五千多的医疗费了。老婆子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老子都快成残废了，你心里只有钱。王木匠火了。 　　不行出院后，我一定要去找那狐狸精算帐，都是她害的。 　　关人家什么事啊？你敢去，老子就杀了你。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老婆子终于安静下来，王木匠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
　　王木匠自打和菊花有过一回后，马上就后悔了。一是王木匠心疼自己的血汗钱，白花花的几十张老人头，一夜的工夫就没了，想想真不是滋味。二是怕老婆桂花。桂花是个醋坛子，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要是被她发现是什么绝事都做得出来的。桂花问他要给张家干活的工钱，他谎称借给别人去了，才蒙混过关。一年后，从工钱中挤出些给了她才罢休。有好长一段时间王木匠一直躲着菊花，他觉得这女人危险。后来菊花的男人张富贵在矿上出事以后，王木匠就觉得她更危险了。因为她比以前更大胆，更无所顾忌了。张富贵的死与王木匠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他心里老是犯嘀咕，是不是睡了人家的女人，才导致他走霉运死了的呢？王木匠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折磨得寝食不安，再加上老婆管得紧，他发誓再也不动菊花一根手指了。 　　可王木匠最终还是没能遵守自己的诺言。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他还不是什么英雄。王木匠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再次钻进寡妇的被窝里。那晚酒足饭饱之后，他再次在寡妇的身上寻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很快沉沉睡去。当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桂花正站在床前，手里拿着斧头，望着他冷笑。王木匠一咕噜爬起来，来不及穿衣服就跑了出去。两个女人在房间里撕打起来，惊动了整个村庄。像被谁不小心捅了马窝蜂，这下可热闹了。很多男人和女人都披着衣服跑了出来。王木匠躲在暗处，冷得直打哆嗦，他看到人们好不容易才将寡妇和桂花扯开。桂花将寡妇那张俏丽的脸抓得满是伤痕，鲜血直流。寡妇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桂花得理不饶人地破口大骂。围观的女人一脸的幸灾乐祸。 　　王木匠当晚就离开了村子，整整三个月没回家。 　　从此以后王木匠几乎不和桂花上床，他也不敢轻易招惹菊花。在两个女人之间，他用沉默维持平衡。他爱上了喝酒，一天三顿，即使在做活的时候也不例外。
　　睡到半夜的时候，王木匠疼得醒了过来。老婆桂花伏在他身边直打呼噜。这么多年的对峙，桂花老了，头上泛出灰白的颜色。他也老了，老得对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了。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难道她要将自己的恨意一直带到坟墓里去吗？这傻婆娘，年纪一大把了还是这么看不开。然而人世间的事情又有谁能真正看开呢？王木匠想，不错，我的确对不起她，伤害过她，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那次以后，我不是都改了吗？把所有的钱都交到她手上，一心一意为这个家着想。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至于寡妇，我也对不起她，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疼痛使王木匠再也无法入睡。天在下雨，滴滴答答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户，像一个幽灵的叹息。王木匠感到很冷，他的皮肤，他的血液，他的骨头，都很冷。身子底下像放着一块千年寒玉，冷气一点一点袭上心头，渗入骨髓。要是有一杯酒喝就好了。可医生说，不能喝酒，喝了酒会影响伤口的愈合。去他妈的，不让喝酒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倒不如让我死了。天亮了说什么也要让老婆子去搞一瓶酒来。 　　王木匠想到这笔医药费还没有着落，心里就不住地叹气。要是天柱那小子在就好了。想到儿子天柱，王木匠的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禁不住狠狠骂了一句，不争气的东西，老子算白养你了。
　　王木匠的儿子天柱春节的时候还回来过一次，给老头子买了一桶酒和一条烟。酒是在镇上打的，十元钱一斤的上好白酒；烟是玉溪牌香烟。在王木匠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么贵的烟酒，他平时喝的是最便宜的白酒，2元五一斤，酒性烈，喝起来过瘾。抽的烟呢，不是五牛，就是天下秀，地地道道的农民烟。他觉得儿子很能干，也很有孝心。大年三十的晚上，爷儿俩喝了有史以来最痛快的一次酒。儿子说，爸，你老了，少干些，能做多少，算多少，我会每月给你寄酒钱回来。儿子的话让王木匠听了很舒服。他心里想着自己还得多做些活计，多积蓄点钱来为儿子娶媳妇。儿子今年25了，还是光棍一个。初中没念完就到社会上跟着别人晃荡，惹过不少事，进出过几次局子，曾一度让王木匠感到很头疼。如今儿子变了，懂事了，知道寻正经事做了。王木匠心里暗暗欢喜。整个春节，王木匠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无限美好的夕阳。 　　春节一过，儿子就走了。王木匠也干劲十足地到处寻找活干。一个月后，王木匠收到了从邮局寄来的一封法院的判决通知书。王木匠起先很纳闷，怎么会收到这个东西，是不是送错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没错，的确是寄给他的。他忐忑不安地拆开信，还没看到一半，肺就气炸了。这个天杀的，居然在外面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王木匠的老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完了，完了，惟一的希望破灭了。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天柱春节出去后，先到云南，帮别人运输一批毒品到广州。乘坐的是火车，在车上被警察发现，人赃俱获。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一公斤的海络英。幸亏检举揭发同伙有功，保住了性命，法院定的罪名是运输毒品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在省外的一所监狱服刑。如果不是与儿子有关，王木匠的嘴里一辈子也不会说出那地方的名字。 　　王木匠很清楚，爷儿俩这一辈子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现在哪还有心思去想什么菊花李花的了，真不知这老婆子的脑壳是不是有毛病？
　　王木匠想出院后回去，要打两副棺材，用上好的楠木，自己一口，桂花一口。漆上黑色的颜色，看起来钲亮钲亮的，能照得见人影。
（约4805个汉字） 　　 李云
　　 四川洪雅县高庙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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