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对一个逝去年代的某些回忆
2020-12-11抒情散文房子
对一个逝去年代的某些回忆一九七几年。秋天。青砖屋瓦。前滩小学。这些字词连同物象已让我觉得足够陈旧,陌生,甚至浮着厚厚的灰尘,或者锈迹斑斑的影像。除了文字,你无法想象,还有什么能够将它们从残碎的记忆里找回。那时,太阳高高在上,天空比现在无端的
对一个逝去年代的某些回忆
一九七几年。秋天。青砖屋瓦。前滩小学。这些字词连同物象已让我觉得足够陈旧,陌生,甚至浮着厚厚的灰尘,或者锈迹斑斑的影像。除了文字,你无法想象,还有什么能够将它们从残碎的记忆里找回。
那时,太阳高高在上,天空比现在无端的纯净,而略显苍白。灰窗户灰玻璃灰门的教室。茫然四顾的孩子,鼻沟串动着清清的鼻涕。在课堂上,他们面对来自城市的一张年轻而英气的脸——我们的老师——班主任,这群瘦弱小孩子的专注,或者茫然的脸,烙印并沉淀着,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清晰地浮现。在我回忆的空间里,还能真切地响着这个从城里下放到乡村学校的年轻男子朝着他的学生撕喊的声音:不要做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要做一只反潮流的革命小英雄!!他英俊的面孔因激动而布满潮红。
白天。操场。四周稚嫩柳树,绿色的包围,一群鸟雀,孩子懒散的动作,不规范的广播体操动作。四方形队伍。背景,墙面上的大字报标语。人物:大队革委会的领导;主角:几个胸前挂着纸箱子腰弯成几近90度角的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破旧的棉袄,腰里系着稻草绳,胸前的木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分子×××。这是广播体操之后出现的场景:嗷嗷的喊叫声,在起初的混乱后,逐渐地节奏分明,此起彼伏。在一声声口号里,石头、砖块、坷拉、瓦片、木头棒、纸叠的飞机,箭头一般射向弯腰低头人反动分子,随后,一阵暴乱,热情如火的人冲向了前台,开始用手里的坚硬的或锐利的东西近距离地袭击那几个人的身体。那持续的过程里,我被远远地挤到了外围——
一个挂牌子人死在现场,另有一个人在当晚用一个小小的刮胡刀片割断喉咙,死去。两个场面都带着早已沉淀下来的血迹,消失在大地上,而我无法确切回忆当时的惨状。我想时间足以残忍,一个短暂的时刻能够这么轻易地结束正常人的性命。
70年代末的这样一个秋天,不久的一个傍晚,在这个小学里,我被班主任老师三番五次地按在水泥黑板上,反复地撞击,因为倔强和不听话的原因,通常也是拒绝承认没有犯的错误,而遭到毒打,也许我不爱说话,或者是因为我说话总是不合时宜,或者还因为我过去对自己认为的真相的坚持,比如我一直简单地认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比如那天,我们这个以喜欢武力惩罚孩子的老师,让迟到的孩子站到黑板前,然后用他有力一只大手按住每个男孩子的头,撞击黑板。在这天的表演中,这样的时刻,我从外面走进了教室。他发怒地朝我喊道:我在叫所有迟到的人站到这里!你没看见吗?!
我没有迟到。我去茅房了。
他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瞪圆了眼睛:你还敢狡辩?!
我没有。
他一把拽过我,随即拎到了一个高度,然后突然地放到黑板面前。当他用习惯地动作朝着黑板推动我小小的脑袋时,我体内的某种力量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反应,于是在他始料不及之下,我挣脱来了他的手。这使我按照自己意愿,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他和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当他把我按在教室的地面上,用一只手扼住我的喉咙时,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因为他手的虎口靠近我的嘴,狗急了都能跳墙,我窒息了的当口张开嘴咬下那一口,也是理所当然。他的虎口出血了。看样子我胜利了,接下来,估计大家能猜测的到,事情自然不会以我的胜利而告结束。后来我就像那几个地富分子被带到全校师生大会前批斗。而且还专门让人写了检讨书。在念检讨书的过程中,由于我觉得里面的事实失真,我终于念不下去了,于是我突然停下来,对那里面事作了事实上的辩解。我还没解释完,后脑勺一阵冷风迅速闪过,随即一个有力的巴掌准确地击到我的头部,我的帽子划着弧线跑到了下面的人群里。于是,人群里暴发出一片唏嘘的笑声。
后来,为了我能读完所剩不多的小学时光,我的父母带上了礼物看望了那个老师,并向他赔礼道歉。而我被父母打得不准进家,三天三夜在野外度过,是我的女同学,邻居家的小女孩,想尽办法找到我,偷偷给我送来一些吃的,没有让我在绝望和悲愤中抛弃人世。
不久升入中学,不愿在呆在这个村子里生活,我开始思谋出走,这样就到了80年代的第一个秋天。十几岁的我,毅然决然地出走,当我三番无次地,离开村子四处流荡,还好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舍弃我,他们为我在异省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一步跨出了村子,回来,就成了客居的人。多年之后,想着在那块贫瘠土地上,庄稼和人一样营养不良的乡村环境里,我一个小小的影子,几近若有若无。除了那个给我送吃的女孩,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是我在回忆当中,能清晰地注视到的穿花格子褂的一个女生,她那天从厕所里出来,歪头歪脑地看着走向厕所的我。她象是整个严重自然灾害的年代里,一棵最出类拔萃的植物,高高的个子,秀美的脸蛋。她叫我的名字,微笑着呼喊我过去。我知道她另一班的,和我同级。她笑对满脸疲惫和沮丧的我说:你把老师手咬了。那个老师是个混蛋,最爱打人。她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的光。就是她的这种目光,让我痛楚的心,极端自尊却也是极端自卑的心灵,感到了安慰。我想那该是一种东西支撑着的温暖,它成为了后来的岁月里一种类似光芒的东西,给了我一种照耀。
那个时代,最早的印象,感觉中的画面和情节,几乎没有惶恐、惊怵,或许有的只是愕然、和无所感应,被侮辱被损害的自卑或者一点点自尊。对于整日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孩子来说,感觉的淡漠,希望的奢侈、记忆的懵懂,实属一种隐藏的苦和痛。后来那段时间每次从这个女孩子的班级走过,我都想起她的一张面孔,这个面孔一直到今天还能在突然而来的某个莫名时刻,让我无端地想起。
我们的身体必然离去,在某个时刻,终于会逗留成一个句号。一个人寻找过去,背靠流走的时间,面对今生,还可以面对来世。我因此想到: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艺术家,但“艺术家将死去,但他所经历的生活的幸福是永恒的”。重复诗人北岛这句话,觉得比语言本身更可触摸的是在回忆中出现的场景和形象。当太阳的光辉照耀着我的头顶,我仍然欣慰可以用文字记录下这些,并想起列宁那句老话:忘记,意味着背叛。是的,我想,有生之年,我都不会背叛这样的真实,并在这样的真实里延续自己所拥有的生活和对生活所拥有的反思,甚至是基于这样的感觉的土壤所对未来所产生的悠远的想象。
2006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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