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寒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41 编辑 <br /><br />　　寒窑矗立在北方苍凉的风中，很冷漠，也很孤独，是那种钻心的寒冷，透骨的孤独。面对一种艰难，我们有时候就会一下子失去想像的能力：她是怎样的熬过十八个朔风凛冽、雪花飞扬的冬天？春天来了，苦菜从开始融化的泥土中长出细嫩的新芽，她挎着一个破旧的篮筐，一边剜着野菜，一边在心底哀叹着生命的无常，延续着一年又一年也许是无望的等待，她只有用爱情的烈火与本性的固执抗衡着扛在肩头的悲凉岁月，直至把四野的苦菜剜遍。
　　她就是王宝钏，反叛了一种父权的蛮横，在荒野中挺立成一个“人”字，最终又被命运与真情拯救的古代女人。
　　我没有到过寒窑，据说在陕西，鸿沟之内，鸿沟是楚汉两政权曾经的“三八线”，只是王宝钏与薛平贵入住的时候已经是唐朝，古战场的云烟早已散尽。我在电视中见识过夕阳下废墟颓败的荒凉，也很清楚同是北方家乡的原野古窑场的无边寂寞，那种“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的繁华落尽、目断魂消的场景决不是一般人所愿多看的，更不用说长时间的住在这里，何况还是一个人，一个软弱的女子。可是，不可否认，从审美的意义上说，寒窑又的确是艺术家青睐的对象，因为艺术是倾向于苦难和沧桑的，生活希求的是舒畅，艺术希求的是震撼，在所有的震撼中，坍塌与毁灭又是最能带给人以艺术的快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宝钏以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形象借助于荒野寒窑的刚性与朴厚完成了一次绝美的行为艺术，从而在戏剧舞台上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
　　当然，这样的震撼只是出现在故事的中间部分，假如寒窑的形象坚持到结尾，假如我们的薛平贵沉溺于代占公主的温柔富贵之乡乐不思蜀，让王宝钏在一个大雪纷飞，北风呼啸的夜晚结束自己十八年的等待的话，也许这个艺术就能走向世界，因为这同古希腊的祭酒仪式一样，能让他们体会到切肤的苦难，他们说，用“艺术战胜人生苦难”，才能“活得生机勃勃”。当然，中国人是不希望这样的，自古儒家就告诫我们要“中和”、“中庸”，要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是截取了与寒窑完全相反的背景，在视觉上补偿了一些温情的抚慰，最后王宝钏成了正宫娘娘。
　　王宝钏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少女，她出身名门，是丞相的千金小姐。当代中国的兴旺仅仅是近三十年的事情，也许，许多人还没有资格谈论属于名门世家的事情，在资本的原始积累时代，物质好像就是人们追求的唯一，向往富贵与豪华也就成了一个社会的共识，所以我们今天很难理解就是这样一位千金小姐竟然会看上一个沿街流浪的无业少年。可能，这个小伙长得比较帅气，有一些勇气，还带着些痞气，总之是野性十足，很有男人味，后花园一见，情意难舍，第二天小姐的绣球就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这个幸运的小伙子头上。如果只从身份上来看，两者的相互欢悦有点像《泰坦尼克号》里面的杰克和罗丝，但薛平贵更幸运，因为他对王宝钏小姐没有丝毫恩情，完全是凭手气中的头彩。王宝钏的选择与现代女性的选择完全相反，在大家都梦想穿上灰姑娘的水晶鞋时，我们一千多年前的王姑娘却毫不犹豫地甩掉了了水晶鞋，套上了一双烂草鞋，也许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各取所需，没有财势的梦想财势，有了财势的就会梦想刺激。
　　王宝钏很够刺激，固执己见一心要跟着这个小伙子远走高飞，她的父亲当然很生气，但面对任性的女儿他毫无办法，最后三击掌，彻底脱离了父女关系，王宝钏含着幸福的微笑，从深宅大院走出，一路狂奔，追上薛平贵，从此住进了四面漏风，地处偏远的寒窑。此时的王宝钏一定是一脸的悲壮，如果按照俗之又俗的揣测，她的头脑中一定会闪过很多“英雄人物”的形象：舍弃天上的美好生活，毅然下嫁牛郎的织女；羡慕董永的朴实醇厚，羞答答请人做媒的七仙女；被琴声挑动，半夜跟人私奔，清贫自守，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她从她们身上汲取着生存的力量。当然，她后来可能也觉出自己的一时冲动，但决不会后悔，既然有勇气选择自己的夫君，就要勇敢的接受夫君所有的贫穷与艰辛。谁知这一次的选择竟会换来十八年的青春虚度，薛平贵去参军平西了。
　　她在等，一直在等，直到有一天看到一个男人骑马走来：“武家坡来了王氏宝钏/站立在坡前用目看/那军爷貌好似我的夫郎/假意儿在此剜苦菜，他那里问一声我回答一言。”
　　《武家坡》最精彩的唱段当数“那苏龙魏虎为媒证”了，我不通戏曲，但马连良先生一句“好一个贞节王宝钏”，还是让我感到行云流水般的舒爽。这场“秋胡戏妻”般的“试探”故事很让人难以接受，别的不说，就从当年王宝钏敢于义无反顾地跟着你这个穷小子来到寒窑开始，就已经证明了宝钏小姐的磐石之心，反倒是薛平贵像一棵蒲草一样，禁不住代占公主的柔情挑逗，跟人结婚生子，这分离的十八年，对于薛平贵来说是天堂般的十八年，而对于王宝钏来说则是噩梦般的十八年，纵是变心改嫁，也是无可厚非的，基于这种极不平等的感情期待与生命质量，他薛平贵有什么资格 “试探”别人？
　　终于，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寒窑真正的象征意义，寒窑在这里就成了一座忠诚的雕塑，也造就了古代中国女子的命运悲凉的根源：她们总是生活在一种由男人营造的艺术氛围中，结果自己就充当了这个艺术的主角，“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但“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只有寒窑的身影立在西斜的光影里。
　　因为有了一些依附，所以就永远不能摆脱荒谬，在对别人的期待中面对着罪恶与救赎，羞愧与骄傲，碎瓷用它尖锐的锋芒镌刻下历史的沉重，或许遗迹与废墟的意义就是如此。当然，好在那些女性还有一些自慰能力，他们学会了沉醉于男人描绘的乌托邦的世界：总有一天，我会发达，让你坐上皇后的宝座。其实那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沫，“让每一个妄图靠近它的人都成为朝拜者，跌跌撞撞而来，又头破血流而去……”
　　寒窑，依旧是永远的悲剧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