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被岁月烤焦的糨糊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45 编辑 <br /><br />被岁月烤焦的糨糊
文/李云
　　母亲打电话来说，今晚回家吃饭。妻子问是什么节日吗？母亲在电话那头支支唔晤说，不是什么节日，只是一家人聚聚。母亲老了，总是隔三差五要我们回去看看。而我平时总是借口工作忙，懒得回家一次。母亲有点不满，但她不好明说，她早已习惯将想说的话放在心里，让它在心里腐烂，风干，不留痕迹。妻子放下电话说，也好，今晚正愁不知吃什么好。
　　下班。回家。和女儿一道。她在前面，我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已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走了，她长大了，喜欢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公路上到处都是她的同学，都是一些处于花季的妙龄少女。她和她们有说有笑。我故意放慢脚步，给她们一个自由谈笑的空间。公路对面的山坡上杂树生花，绿意盎然。一片梯田下面，几块大小不一的油菜地夹杂在杉树林的缝隙中，像谁一不小心遗失在地上的几方黄手帕，不成规模。在山区很难欣赏到平原地带那一望无际的油菜地，金黄的油菜花像锦缎一样铺到天边。山上农民大都利用田边地角的一些边角余料栽种油菜，面积小，连不成片，显得小里小气。不过，一到春天，那些零星的油菜花还是能给小镇的周围增添几分春色。远处炊烟袅袅，正是附近的人家做晚饭的时候，天空中漂浮着层层灰色的雾气。
　　老街还是老样子，不，也许比前些年还要萧条冷落许多。黯淡灰色的门面，幽深潮湿的天井，像鸽笼一样密密挤在一起的屋子，上了青苔的青石板街面。这些建于明清之际的房屋像一个衰朽的老人，在时间之岸吃力地喘息，吐出沧桑而古老的气息。每次走进这条寂寞而悠长的小巷时，我设想自己撑着油纸伞，像戴望舒一样哀怨又彷徨。几年前我还住在老屋的时候，常常在无聊的时候盯着街道发呆。这里的每一块石板也许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随便推开一扇窗门就能碰到一个衣袂飘飘的古人。自然大部分人没有我想得这样玄乎。在外来人的眼中，这里是一个与古代直接对话的场所，他们会喋喋不休地赞美所看到的古老宁静，但只有常年居住在老屋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各种滋味，因为找不到维持生活的钞票，在他们看来，这样的环境再美也毫无意义。近年来镇上出去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剩下的大多是弯腰驼背的老人和稚气未脱的小孩。平常时节偌大的街面空空如也——静，噬人心骨的静，在这里你仿佛看到时间停留的踪迹。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看样子已经吃过晚饭，无事可作，搬条凳子坐在街边摆龙门阵。她们正在谈论前不久外出打煤炭惨死的那个年轻人。这个话题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首选谈资，直到他的故事像被咀嚼干了的甘蔗一样没了水分才会停止。人们关心的事情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老板会赔多少钱，二是这钱死者的妻子和他父母怎样分。人们谈得津津有味。有两个小孩，7，8岁的样子，在一条凳子上玩扑克，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到家。母亲已做好饭，等着大家。桌上摆着许多吃的东西。腊肉，豆花，水煮鱼。母亲还在灶上忙着。三妹三妹夫，四妹夫，都在。四妹长年不在家，一个人在上海打工，春节才回家一次。四妹夫给一个体老板开中巴，收车回来后与母亲搭伙。四妹的儿子正趴在桌上做作业，他今年小学毕业。平时他父母不在，全靠我母亲和后父照应。在几个孩子中，包括我女儿，二妹的两个孩子，三妹的儿子，就数四妹的儿子成绩好，将来会很有前途。二妹她们一家还没到，母亲说再等等。
　　母亲让大家品尝她腌制的酸菜。味道很好。母亲一生从事过好几门职业。在山上住的时候，她是一个合格的农民，各种农活都不在话下。后来随父亲在一家造纸厂短暂地当过几天工人。一家人搬到镇上住以后，母亲又变成了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她做干豆腐，霉豆腐，等各种豆制品，腌制各种酸菜到镇上出售。每个月下来有好几百元的收入。母亲越是能干我的心里就越是惭愧。我每个月给她一百元生活费，实在是微不足道。母亲不要多的，她说她还有能力谋生，让我积攒钱供女儿读书。她说她不能拖我的后腿。母亲手里有一点积蓄，她一生还没有出过远门，很想到外面去看一下，比如北京，上海，广州，因为心疼钱而迟迟没有成行。
　　过了六点，二妹她们一家还没到。母亲开始生气，说老是不守时，早知道这样就不叫她们吃饭了。我说，再等等吧，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二妹家离镇上不远，骑摩托车十来分钟就到了，也许还没忙完一天的农活，她们一年到头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实在不能再等了，我让女儿提前吃饭，赶回学校去上晚自习。女儿很不情愿，她想和大家一块吃。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在这节骨眼上，我不想让她有丝毫松懈。她的成绩并不理想，离重点高中还有段不小的距离，要想在剩下的几个月中超越别人谈何容易。女儿是我最大的一块心病，我羞于在别人面前谈论她的成绩。我知道她的实力，但不好明说，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她加油。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考不上的话，只能读高价了。我和妻子私下商量，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我怜惜我的女儿，没有足够的分数，不知道她将来如何取得通向社会的这张通行证。
　　二妹一家人终于姗姗来迟，二妹，二妹夫，还有在外地上职业高中的侄儿，他放归宿假，几个月不见，个子窜高了一节，说话嗡声嗡气，已经变成男子汉了。二妹的负担着实不轻，还有一个女儿也在外地上职中。到了开学的时候，两个孩子的书学费要好几千。二妹和妹夫像老黄牛一样拼命苦干，但还是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毕竟每年的收入只有那么一点儿。要想把两个孩子供出头，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二妹只比我小两岁，可看上去实际年龄要比我苍老许多。生活已将她身上的青春之气吞噬殆尽。三妹一家人的日子稍好一些，在镇上开了一个蛋糕店，生意还好，但也只是够一家人的开支而已。她儿子经常流鼻血，每年都要花去一大笔医药费。学习成绩也不好，今年上初二。初中毕业后也只能上职中，学一门谋生的技术。
　　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其乐融融，气氛很好。这样的时候我暂时忘掉了人生的悲苦。母亲喜欢这样的聚会。她哪怕一口不吃，看着大家也高兴。过年那几天，家里常常要坐好几桌，但母亲一点儿也不嫌麻烦。忙完了这头忙那头，可吃饭的时候却不上桌，一个人端碗饭站在旁边。
　　几个妹夫都喜欢喝酒，尤其是二妹夫。他说，劳累一天以后，喝上二两白酒，晚上才睡得香。我的酒量无法和他们相比，但每次我都会倒上一杯，慢慢陪他们喝，而他们也不在意我喝多喝少，只要尽兴就行。四妹夫不光酒量好，说话还特幽默。有了他，吃饭的时候桌上的气氛会活跃许多，常常讲一些希奇古怪的龙门阵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四妹夫其实家境很不好，父母年事已高，还有80多岁的爷爷奶奶。他母亲和奶奶一直关系不好，他需经常回去调解她们的矛盾。三个兄弟不太成器，有一个因运输毒品判了无期徒刑，在外省的监狱里服刑。但他好象没怎么放在心上，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我挺羡慕他的乐观。他驾车技术不错，开车十多年了，从没出过事。四妹不在家，他很关心儿子的学习。
　　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饭后，四妹夫提议一家人内战（打麻将）。母亲在旁直向我使眼色。我知道，她怕二妹输钱。只好说，太晚了，明天还要上课。坐了一会儿，各自散了。临走时，我背着妻子偷偷塞了一百元钱给二妹，让她给读职中的侄儿作路费。我们像一群打劫的强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一桌的狼籍，把寂寞还给了母亲。
　　我和妻子走在漆黑的街道上。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道路。两边的人家早已拉上厚厚的窗帘，把世界关在外面。四周沉寂，像一处安静的坟墓。就在前几天从这条路上抬出去安埋了一个年轻人。妻子觉得他的灵魂有可能还停留在这里，她胆小地攥紧我的手，不敢向那个曾经停过灵柩的地方看上一眼。
　　半夜忽然醒来，酒劲上涌，直想呕吐。我一翻身爬起来就往洗手间跑，趴在那里呕吐不止。嘴里的污秽之物不断流进便槽里。难受。丑陋。我讨厌自己。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其实酒喝得并不多，没想到起了这么大的反应，我的胃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它固执地拒绝每一个酒分子的进入。要是以前再多喝几两也会没事。
　　早晨。喧闹的校园。头痛欲裂。来不及吃早饭，准备上课。我教两个班的语文，一个好班，一个差班。所谓好班者也，全校前六十名学生是也。作为教师，人人都想上好班的课，省心省力。只有我好的差的一块儿上，很是公平。社会也许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学校自有学校的难处。升学任务在那里压着，只好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仗了。换句话说就是要将分数集中堆积到部分学生身上，形成一个金字塔尖。至于其他的学生能不能升学，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只要能完成升学任务，上级对学校的年底考核就算合格，一俊遮百丑嘛。至于素质教育，那纯粹是挂在嘴边的口号，听起来好玩罢了。像所有的老师一样，我极不情愿走进差班的教室，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给好班的学生上三节课也不愿意到差班上一节课。曾有老师对差班学生进行调查。问，愿意读书的同学请举手。全班只有八个学生勉强举了手。再问，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读书，那坐在教室干吗？有的说，我要享受国家的义务教育，这是我的权利。还有的说，混一张初中毕业证。一张初中毕业证有用吗？学生哑然。该班班主任尽心尽力，可就是无法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上课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传纸条，写情书，抄流行歌词，要不就是打瞌睡。老师们都期盼着早一天把他们送出学校。我有过多少这样的送别，记不得了，但就是在这样的迎来送往中，我一天天变老。近二十年的教书生涯中，涌上心头的只有一个字：累。我盼望假期，盼望周末，盼望能完整地看完一场NBA比赛。
　　最近老是做梦，梦的内容总是惊人相似。我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幽深的峡谷中，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出路。我大喊，没人理我。身后有一条恶狗追着我。我被惊醒，醒来后泪流满面。我反复回想梦中的情景，暗想着它可能预示的含义。有一点是明确的，我感到前途渺茫。我的内心充满焦灼。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卡在时间齿轮下的赘肉，进退维谷。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无法说清。仿佛一开始就进入了时间预设的一个阴谋，陷得太深，我已无法回头。前面是什么，不得而知，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可惜没有假如。
　　我的这种焦灼状态由来已久，三年前或是更早一些时候，我感受到了来自内心的风暴——狂暴不息的海风日夜吹着我的灵魂，隐秘而又强大，让我不得安宁。愤怒像鼓满风的帆带着我急速地坠入黑暗的深渊。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暗礁，箭簇，和不知藏在哪里的幽深的眼睛，险象环生。疼痛无处不在，却有难以言说。没有人可以帮助我走出困境。我从文字中寻找救赎，这是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梦。我渴望写出纯粹的文字，像余华《活着》那样纯粹的文字，有着血与火的光芒，灵魂与肉体的强烈冲突。我每天依然做着这样的美梦。教书之余，我拼命读书，构思写作。我的床头放着《追忆似水年华》，这是一本需要我用一生的精力来读的书。
　　妻子下班回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然后大骂她的老板不公平。我没有理会她的愤怒。这世界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言，当你拥有足够的实力的时候你才能得到想要的公平。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变得逆来顺受。我劝她少生些闲气，生活还得继续。妻子的愤怒持续不到一刻钟，然后开始做饭。我和妻子之间已找不到太多的话要说。吃过饭后，她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换了十多个也没找到好看的节目，然后摔门而出，找她的牌友娱乐去了。没有娱乐节目，她会发疯。
　　一个人坐在电脑前，老半天敲不出一个字来。我是什么？就像一块被岁月烤焦的糨糊。怎么会这样呢，这也许毫无道理可言。对着黑暗轻轻叹了口气。我已无话可说。一阵冷风从窗前拂过，一时间各种意象夹杂在我脑海中，像无法理清的一团乱麻。一些声音固执地充斥在我的耳边，冠冕堂皇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声音，虚伪无耻的声音，粉饰太平的声音，自以为是的声音，谄媚肉麻的声音……我的内心成了一个喧嚣无比的舞台，各色人等一一粉墨登场。随便翻开一本书的首页，赫然写作：把成千的生物放在一起/除了坏的/那笼子就不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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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
四川洪雅县高庙中学
邮编：６２０３６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