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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荼蘼花•琉璃盏    

2020-12-13抒情散文陈元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32 编辑

  荼蘼花?琉璃盏      □ 陈元武一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王淇(宋) 《春暮游小园》每到暮春时节,我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32 编辑 <br /><br />  荼蘼花?琉璃盏      □ 陈元武
       一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王淇(宋) 《春暮游小园》
  每到暮春时节,我便会去乡下的姑妈家做客,我去姑妈家的目的就是看看我的表姐小棠。表姐大我两岁,长得像姑父,细瘦身材,瓜子脸,披着两条不太听话的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笑,脸上还有梨脐一样的酒窝,一边一个。表姐那时已经小学毕业了,姑妈正犹豫是否让她继续上学呢,因为她认为女孩子只要会识得字就行了,有文化的女孩子往往不太听话了。姑妈不识字,不照样给姑父生了两儿两女么?姑妈说,我已经比奶奶强多了,奶奶还小脚呢。她说的奶奶就是我的太奶,我未见过面的老祖宗。小棠见着我时,扯着我的手不放,似乎我是她的大救星,可是,我其实什么也不会,我还小,姑妈肯定不会听我的劝的。小棠一着急就扯衣裾,扯她那件红底黑格带碎白花的衣裳。那花像她家院墙上开得正盛的荼蘼花,那堵墙只有姑妈的头高,残且破了,披着绿幽幽的苔藓,剥落的地方像伤口一样,露着砖砾和砂石,姑妈怕墙倒了,往墙上架了葡萄和瓜蒌,让藤络络住不断往下掉的墙土。荼蘼花白里带着一点粉红,花很香,密密麻麻地缀着带刺的枝藤。绿叶披离,让姑妈家陈旧的屋子显得十分生动。小棠的眼神忧郁,她对未来的日子忧心忡忡,她的眉头蹙紧的时候,很像那些荼蘼花,边缘污了胭脂似的荼蘼花就要谢了,它一天天地憔悴,花瓣失去了洁白的光泽,忧郁让花朵迅速地苍老,像一个老妇一样褐黄了面容。她的忧郁传染给了我,我不知所措,看着她的手里捏着一片叶子,绕来绕去,直绕得糅烂。
  表姐的性格有些懦弱的成份,而悲剧往往潜因于这种懦弱。姑妈没有丝毫察觉,她在屋里忙着她的事情。我喜欢小棠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可能这让她看上去更楚楚动人些,小棠已经懂得一些人事了,她不喜欢我的脸凑得太近,她每每讨厌地皱起眉头,表弟,你不会离着远些,你身上有股臭蒿味知道不知道?我身上怎么会有臭蒿味?我最讨厌那种到处横行的草了,那股味道甚至让蚊子也畏惧,我嗅了嗅身上的衣裳。日头逐渐地落向了头顶的正上方,墙的影子矮了,我们的影子也矮了,只在脚底下左右有一小片阴影。阳光像持续不断的水流,浇沃在了墙头的那株荼蘼花上,花香已经渐渐地暗淡下去了,我怕它有一天会突然凋殒了。小棠身上一定藏着什么花,要不哪来的花香袭人?只是拿不定是哪种花罢了。院子外的树荫底下,鸟儿慌乱地叫着,像发情的猫子一样。野蒿已经长到我们裤腰高了,空气很轻薄潮湿,夏天即将来临,风中夹杂着浓郁的青涩味道,那是树和绒蒿的,那股子青涩味估计不会让表姐的心情更好一点或者恰恰相反。表姐此时还有一件事正烦恼着,她来红了,这让她十分惊恐,她说:表弟,我怕是要死了,我拉了好多血!我哪知道女孩子们的秘密呢,这一听可是受惊不小,流了好多血,她说的是真的吗?表姐给我看她的裤子,屁股底下一大块血迹呢,已经干成暗红色了,姑妈估计还不知道。咋弄出这么多血啊?我焦急地问表姐,她不肯说为啥弄出这些血来。表姐悄悄地洗去了血迹,然后将裤子混在大人的衣裳堆里让姑妈洗。表姐表情怪异地望着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要是我也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表姐再也不肯和我睡一个床了。她洗澡的时候也关了门,不让姑妈给她添热水,她的里衣再也不肯脱光了。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了,在后院的弄堂口,我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躺在竹床上左右滚来滚去,表姐坐在竹椅上搓着木盆里的衣裳,她汗涔涔的,里衣被汗水浸湿了,胸口突兀起来,感觉怪异,我只是不便多问,她会不会也像姑妈一样将来要长出大得像面瓜似的乳房?那不是丑死了!怜悯的心情让我对表姐的未来产生忧虑,按这么想,做一个男孩子当然好啦,我就不用担心将来会长出乳房来。弄堂里风很大,躺在竹床上一点也不感觉到外边的炎热,南方的夏天往往与春天的结束同时上演,或者,先于春天的结束。弄堂外是一片菜地,粉蝶四处飞舞,一棵罩阴的李花刚刚凋谢,粉蝶像纷飞的花瓣一样。荼蘼的花香有些迷乱,被风稀释以后,空气中只残留着淡淡的味道。那个柴房的门黑乎乎的,有烟薰和尘埃的积垢。门环也是黑的,玄色的门环像姑妈腕上的青玉镯,门环下是旧的铜门钮和乳钉一样的突出物,这些门上饰物怪异而玄秘,似乎隐含着某种信息,浑圆的物体不难在姑妈家的老宅里找出几件来。它具有宿命和循环的隐意。表姐的命运或许已经被它牢牢地套住了,表姐比我缺少更多的自由,比如我可以在院里光天化日地赤裸着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身上舀水冲洗,而表姐只能躲在柴房里关上门洗澡。表姐胸前的突兀越来越明显,那是什么?开放过的荼蘼结出一枚枚青色的果实,细小浑圆,就像表姐胸前的突兀一样。
  姑妈一定发觉了表姐的变化,才执意不肯让她继续念书。姑妈说,女儿家像花一样,既然已经开花了,就会有人动歪心思想采了去。我不知道是谁敢对我表姐动这样的心思!可是,我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只猫在骚动一样,挠得慌兮兮的,表姐的变化让我纳闷且隐隐地紧张。表姐是个美人胚子,这一点毫不夸张。我不会也是动心思的人吧?这让我感到可耻并羞臊难当,可是,我只是喜欢表姐而已,并不想采什么花啊。表姐应该算是一朵花,她侧脸而过的时候,我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荼蘼花欲尽,春天即将结束,我的童年即将结束,包括小棠表姐。若干年后,我对表姐说出我小时候的想法,表姐喷饭了,说:是真的吗?你喜欢我?我涨红了脸,点了点头。表姐笑弯了腰,表姐夫是个老师,他在一旁不知所以地讪笑着。表姐在快四十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满头乌亮的秀发掉得一丝不剩,表姐脸色蜡黄,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朵,不过是开过很久的那种花朵。她表情像当年的姑妈一样夸张,笑声宏亮,身材也和姑妈一样丰实。那堵墙还在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乡下姑妈家了。上回收到姑妈寄来一摞照片,姑妈已经像当年的奶奶一样佝偻并满头银白,她的牙已经掉光了,做了一副假牙,姑妈说所以她才不敢笑,怕一笑,假牙从嘴里掉了出来。
             二
  姑妈家的那只琉璃盏是我失手碰掉的,磕坏了一个缺。我和表姐在堂屋玩骑竹马的游戏,正得得地绕着堂屋跑的时候,手挂落了供案上的那只琉璃盏。姑妈和奶奶一样信佛,家里供着观音奶奶。平时,我并未注意这只棕黄色的琉璃盏,它一直摆在神龛前,里头注着燃灯的豆油。这和我家的另一只琉璃盏一个模样。不过,我家的那只已经不用了。奶奶过世后,就一直搁在案上,落满了灰尘。父亲将它重新擦亮后,做了他的酒具。
  两只琉璃盏是奶奶的陪嫁物,奶奶将其中的一只转陪嫁给了姑妈。平时,奶奶自己拾掇这只琉璃盏,釉色黄亮,像麦芽糖一样滋润且光泽。琉璃盏莲花底托,仿佛高脚杯一样,上边也是莲花饰纹。琉璃盏是佛前供物,那时只是以为寻常的油灯罢,佛不同于寻常人,他的油灯也做得俏丽,而且不称油灯叫琉璃盏。那层釉透亮,或许浸透了油,越发清莹可人。堂屋幽暗,而琉璃盏上的火茵幽幽地燃起来,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燃琉璃盏,其余时候,它隐没在堂屋的幽暗里。我希望琉璃盏能经常亮着,那样,堂屋里就会显得亲切些,幽暗的堂多少让我觉得阴森可怖。那道梁已经黑得难辨木色,裂纹纵横,椽条也是黑的,虽然局部让蝙蝠爬得光亮,木质裸露。但整个堂屋光线严重不足,相比之下,乡下姑妈家的堂屋要小点,却十分敞亮,前后相通,天窗的光直落在神案前。那种光很柔和,多少有些神的成份。琉璃盏燃起来的时候,表姐采一些花来供在案上。表姐喜欢荼蘼花的淡淡的馥馨,它很香却雅,细碎的花隐没在琉璃盏的灯光下。铜质的香炉里灰烬已经满溢出来了,落在案上,或随风吹起,蒙在荼蘼花瓣上。弄堂里吹来的风夹带着它们的香气,堂屋里有一种闺房特有的淑惠之象。其实,我已经十分熟稔那些床器,床下的踏几或者是铜质的帐钩,旧式的衣橱是暗红色的,这些家俱有着一种让我难忘的香味儿,我不知道是否是表姐身上的那种味儿。荼蘼花的香气会在那个季节里持续很久,表姐已经将它的香气吸附在了身上,或者还有在某个櫃屉里藏着一些荼蘼的香气。我放下蚊帐的时候,碰响了帐钩,叮当叮当地响了片刻。席子底下的竹簟暗红发紫,摸上去冰凉光滑,像触着琉璃盏的表面。琉璃盏里的油没有香味,姑妈放入一些茉莉花瓣,然而燃起来的油烟依然浓郁并呛人。那时候没有多余的菜油来点琉璃盏,就用煤油,放了点油石以镇烟。那灯光昏黄幽晦,远远地望去,只是一点星火浮在幽暗中。而表姐身上的光芒似乎要比琉璃盏来得更强些。这话有些难理解,表姐穿着浅水蓝的衣裳,那是她的校服吧,的确良布质,轻而透,有点飘,摸上去颇爽滑。表姐身上带着一种光晕,这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或者真的是这样的。她手里执着荼蘼花的时候,我看到那种光晕。
  芭蕉花谢的时候,头季稻子已经开始黄。蝉嘒嘒地鸣个不停,姑妈要做佛事,六月十九是观音圣诞日。观音像要洗一遍,琉璃盏要洗,还有香案、香炉都得擦洗一遍。这些平常放在幽暗的堂屋里的物什都亮到了院子的太阳底下。丁香结缀在枝头,夏天已经到来。表姐的心情像这个夏天一样,她似乎总是忧郁愁闷。或者,她不喜欢姑妈让她做这些活,擦洗沾着厚厚一层尘埃的物什会让她心情沉重。可是,当她将白瓷观音擦亮的当儿,她会悄悄地笑了一下,那种洁白太让人喜欢了,总算是开心了点。琉璃盏油渍滑腻,洗起来特别不易,她拿布揩拭着,棕红色的釉,莹润如琮。她喜欢的心情又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或许,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的心情就是怪异和难以捉摸的,她失神地望着手里擦拭着的琉璃盏,想起外婆(我奶奶)和她母亲(我姑妈)的经历。她已经辍学在家一年了。那琉璃盏上的莲花半开未开,表姐的女儿心事也是如此,她毕竟已经长大了,而她的未来呢?是否会沿续着她外婆和她母亲的宿命?这是祖传的物什,表姐竟隐隐地厌恶它了,希望这琉璃盏打碎了才好呢,她厌恶家里的一切摆设,那些死气沉沉的家俱只能将她按着祖传的样子重新塑造一下,然后,她会成为未来的外婆或母亲的样子。
  我不小心打坏了姑妈家的琉璃盏,表姐显然特别开心,那天几乎让我脸贴脸地亲了她一回。父亲将奶奶留下的那只琉璃盏做了酒杯,显然,父亲也不喜欢琉璃盏只做一盏佛前的灯。事实,表姐没有成为姑妈第二,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她嫁给了一个城里的老师,再也不用脚沾泥土了,踏踏实实地做她的城里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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