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周年祭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41 编辑 <br /><br />　　　　　　　　　　父亲周年祭
　　父亲王元友,一生务农乡间,平凡如田野中一望无际的禾稼,春来草荣木华,秋至枝枯叶凋,真正是草木之民,侍弄了一辈子黄土,最终身埋在黄土之下。
　　父亲一生，赶过马车，当过队长，种过瓜，编过耙,打差挖河，锄划耕耩，样样是一把好手。早年父亲在生产队里，担任过多年保管员。生活困难时候,这实在是个天大的美差。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照常理，做着生产队的实物保管，家里怎么能缺了吃穿？到如今我还记得，七岁时，因为实在饿得不行，我偷偷扒了生产队一个地瓜，碰巧被父亲发现。他暴跳如雷，用棉槐条子狠狠“收拾”了我一顿，切肤之痛于今记忆犹新。父亲额上条条青筋暴绽，双眼中竟然贮满了泪水。那复杂的表情使我终生难忘，许多年后，我方才明白一个人在亲情与贫穷的折磨下保持高贵的尊严之难。一天早晨，大雪封门，一阵嘈杂的吵吵声从门外传来，有人开始砸我家的门。原来，生产队场院里的玉米囤被偷了，雪后的地下留下一行隐隐约约的脚印，零零星星的玉米粒从场院的玉米囤一直撒到我家门口，而父亲也有玉米囤的钥匙！那时候正闹派性，村里的几个小青年就上来揪父亲，说父亲善于伪装，惯于耍奸，这次非要揪出来斗一斗。多亏老支书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他来回端量了端量，又细细察看了脚印，对大伙说，你们看看这些鞋印，起码四十三的码子，再看看他的个量儿（个子），演武大郎的角色（父亲个儿矮，曾在村里的柳腔剧团里演过武大郎，蹲着唱戏，惟妙惟肖，颇得好评），哪里担得起来！真相终于大白，父亲却仍耿耿于怀。后来，他还是说服了我娘，从嘴角里省下一袋子玉米，把生产队的损失补上了。
　　父亲个子不高，身架也谈不上威武，可总改不了急公好义的脾气,常常仗义执言。可是，在村里,王姓不是大姓，我们也不是大门户。在生产队里，往往“拳头大了是哥哥”，动辄武力解决。每遇不平之事，父亲倔脾气上来，总对人善言善语，说理解劝，反被人误为袒护另一方，先是恶语相向，继而拳脚相加，直到被别人摁在地上，嘴里仍然在喊“有理说理，有事说事，不能动手”。等到他的三个儿子相继长大成人，他在村里可以真正“硬气”起来的时候，却每每劝我们，不要记仇，待人要恭敬和善，你敬人十分，人才敬你一分。父亲上过高小，识字断文，街坊邻里有了什么事情，常常找他“说事”。父亲总能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入情入理，就有不少两口子闹离婚的不闹了，儿子不孝顺的孝顺了，弟兄多年不上门的上门了，婆媳不和睦的和睦了。父亲去世，村里二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来吊唁，户户送火纸。就连原来生产队里的“死对头”，竟然在父亲灵前痛哭失声，连说“走早了走早了，可惜了可惜了”，我看着也已经老迈的他，原存的一些恨意真的一点点消散了。
　　父亲少孤,跟着自己的二叔长大。自我懂事以来，从没见二人红过脸。以前日子艰难，煮了一锅地瓜，父亲也先挑了软和热呼的给我的二爷，贴了一锅玉米饼子,父亲也总要将颜色焦黄酥脆而饼身绵软的先让与二爷,自己拣糊焦啦茬黑古乱糟的吃,并且津津有味,口内呜匝有声,满脸的幸福感觉。及至我们长大，往家里捎了好吃好喝，父亲也总是先让给二爷。父亲临终，已是形容枯槁，油尽灯枯，只是用眼望了望我们弟兄三个，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却用尽力气，想着坐起来，终于不能（其时，我们已经不敢再挪动他），努力地将头擎起一点，嘴角微颤，对着二爷说道：“二叔，看来，我、我是不能给您送终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八十六岁的二爷双泪长流，呼着父亲乳名，连说知足知足，我知足了，你待我不比亲爹都亲么！我们弟兄哭成一团，直让父亲放心。父亲眼中贮泪，面色平静，驾鹤西去了。时在2005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子时，其时万籁俱寂，星斗漫天。父亲天年六十六。
　　弟兄三个中，父亲对我期望最高，他常常以我为荣。当因我发挥不好没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五十多岁的父亲与我在一所空房子里抱头痛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在一所三类高中里，我几乎是就着咸菜上完了三年，每年的期末，我都会给父亲抱回一个三好学生的奖状。一九九零年我参加高考前夕，阴哧呼啦的天连续两月不开，淅淅沥沥的细雨洒个不停。我家所有的麦子都在穗上生了芽。虽然我是那个高中考得成绩最好的一个，却仍然以两分之差落榜。这一次父亲没有哭，他默默地送我去城里的一个学校复读。我背着行李，吃着发霉的黑乎乎的馒头，走上了复读的生涯。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上早自习。父亲突然闯了进来。他迎着阳光，满脸喜气，解放鞋上还有零星的泥巴，两条腿上沾满了泥水的痕迹，挽起的裤腿上，还有半片绿色的玉米叶儿摇呀摇。父亲是来告诉我，我被一所学校补录了。得到消息的时候，父亲正在坡里浇玉米。浇了一整夜地的父亲连家也没回，当即骑上自行车，跑了六十多里路，为的是上城来告诉他儿子！后来，无论上大学还是参加工作，父亲总是告诫我，无论走到哪里，不跟人比吃比跟人比穿，就跟人家比脑袋瓜。你们做事，也如同种庄稼，只要下力干活，就能有好收成。许多年来，我也走过一些地方，换过一些单位，可是无论到了哪里，我总是想着父亲的话，与人为善，真诚待人，凭本事吃饭。
　　三生石上，言犹在耳，离魂天外，终究殊途。父亲从发病到离世，前后不过四十二日。想父亲一生艰辛，苦苦支撑，供给三个儿子上学、结婚，刚刚儿孙满堂，可以过几年舒坦日子的时候，天竟不假人以寿，竟然连我尽孝的机会都给剥夺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父亲去后，我一直想写一点东西，可是万千思绪，一齐涌来，居然无从下笔。周年祭日将至，蘸泪挥笔，言不及义，聊慰心迹。不孝男君夏泣泪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