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像春天的树一样杂乱无章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3 编辑 <br /><br />　　　像春天的树一样杂乱无章 □陈元武
　　推开窗户的时候，我被一股绿叶的青涩味所感动了。满眼的鲜绿，街上落满了香樟树的老叶子，显得凌乱不堪，而树上却是新旧树叶夹杂着，分不清是新叶多或是旧叶多。那股混杂的生命气息一下子让整条街道改观了，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形容这样的变化，感觉这些树像这个城市的局部或整体一样，在高速地生长着，因而显得有些凌乱。新长出来的叶子有点嫩红，像婴儿的皮肤，甚至更嫩些，有些娇弱无力的样子，在南方三月的阳光底下闪烁着一种亮色，涂了油似的那种光泽，粉白的叶鞘纷纷落下，像风吹过的花朵一样，落英缤纷。我应B的约请，和他在这个休息日到东莞城市广场走走，我想，是应该出来走走了，这样的天气，错过了简直就是一种犯罪。B和我在同一个公司，只不过我是偶尔才到这个公司履行自己的职责，B是业务员，整天东跑西跑，和司机小童，开着那台破皮卡在岭南的各个城镇转悠，像猎犬一样四处寻觅着可能的机会。
　　城市广场上竟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些大人和小孩在放风筝，经过广场的小车像过江之鲫一样，可是没有多少车会停下来，它们匆匆来去，车轮碾过街道时带起的落叶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在这里，我会像那些树一样感到孤独，人们都在为一个钱而奔忙着，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想到来享受这样的阳光和春意。那些树经过园林工人的大胆斧斫，已经变得千篇一律地雷同，它们的个性成份已经完全或基本消失，城市不需要太多的个性成份，它更需要的是统一和整体，于是，那些来自不同植物园圃的树就像入伍的士兵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了。我和B不是这些笔直的树，我们像游鱼或是偶尔经过的候鸟一样，只是在这片树林边歇歇飞累的翅膀，我们像鱼一样疲惫地瘫软在草坪上，那些草长得颇喜人，浅浅的绿芽像天鹅绒一样细柔，我想那应该是大地的毫毛，小时候我在田野里玩迷藏，就喜欢整个身体趴在细密而柔软的草丛里，那时候听到的声音除了自己的呼吸以外，就是风从草尖上吹过的细微的响动。在东莞的城市里，裸露的表土已经不多见了，除了那些在建的工地以外，而像这样青绿可人的草坪大概只能是在梦中想像了吧。我趴在草尖的时候，容易浮想联翩，我没有在这个城市生活的经历，我只能靠想像和推测来完善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更多时候，我听不到春天时大地上响起的那种熟悉的声音，蛙鸣和虫吟，鹧鸪的啼叫以及夜鸟飞过的扑翅响动。在这个城市里，只有那种比白天更弱一些的喧嚣，汽车接踵驰过街道产生的颤动以及喇叭的鸣声像电磁波一样可以穿透黑暗和厚厚的墙壁。我在自己想像的夜的宁静中（我关紧了所有的玻璃窗）愉快地读着几本书，在梭罗的瓦尔登湖畔逡巡着，想像那种远离尘嚣的宁静，森林里的树叶在婆娑，鸟儿在欢唱…….这片草坪是这个城市底下露出的唯一一块土地，或者说是从坚硬的水泥外壳下偶尔露出的一点血肉，我们坐在草坪上，感受着这块血肉的脉动，从草丛里散发出来的泥土的腥气，让我觉得颇为亲切。这毕竟是有生命的一块血肉，草或者树木的根从这里扎下去，直到泥土的深处，那里有的是寻常而广博的源泉。我这时候颇为失落，我没有根，我随风漂泊，像一片离开树体的叶子一样，下一站是何方？
　　B是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北方人，他喜欢喝烧酒，二锅头和古井贡，一口能抿上半斤多。B喝了酒，就更像个诗人，我们的话题往往在酒后就变样了，我保持沉默，B则情绪激昂，对平时忍受的种种不公和愤恨都一古脑儿全倒了出来。他有点血性，同时又多了点南方人的狡诘，他习惯了以一种职业的语言来形容某一件事，然后从几种可能的结果来分析如何处理它。B在打电话时，这种职业的不良习惯就充分展露无遗，他明明在城区，却可以对一个人说他在深圳或是广州，明明无所事事，却总要在电话里表现得十分忙碌的样子。他喜欢在接一个电话的同时，再和另一个人通电话，他喜欢在女孩子面前充大头。B像那些新生出来的树叶一样，质地疲软而脆弱，但他的表面决不是这样的，从他的语言或是行为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他有一个喜欢到骨子里的女孩子，B见到她时，立马就没了招数，平时口齿伶俐的B此时竟结巴起来。他说，对于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他的本性就显露出来，这好像是某本书上的某个人说的，应验在B的身上了。B留着诗人喜欢的那种披肩长发，平时戴着一顶休闲帽，架着一副墨镜，从身着上看，容易将他认定为赛车手之类的人物。B的身材并不像印象中的北方人那样高大瓷实，他有些神经质、孱弱、细瘦，他脸色苍白，牙齿被烟焦油和茶垢锈得黄焦焦的，他抽烟很凶，他的手骨节突兀，手指修长而白皙，只是食指和中指的前端被烟薰得略焦黄。B喜欢这样的天气，喜欢新鲜的树叶，这不仅仅只是因为新鲜的树叶看上去是那么赏心悦目，他说，这个城市虽然还不够苍老，至多也就是个二十几岁的年龄，差不多和他同时降生，但这个城市已经从多个角度显露出未老先衰的迹象，像涉足于风尘的女子一样，已经面露沧桑了。这种衰老是从骨子里开始的，由于过多过快和放纵无度，它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各种金元社会的黑色和病症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B说他特别喜欢怀特的诗歌，他想用他手里的笔来给这个城市把脉和下药，他说只有文学才能让他从这个浮华的涡旋中挣脱出来，诗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照亮心灵的暗区，他固执地以自己天真的想法来拯救他的城市灵魂们。春天的树叶给了他某种启示，他像得到了某种神示，树叶更新带来了整个城市的生气，绿色真正让这个城市变得青春焕发。树叶新陈代谢的结果是树的生命进入了另一种高潮期，城市的症结不可能在树叶的更替里轻易改变。B说这些树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生长经历，像我们一样被命运迁徙到了这个茅草一样疯狂生长的城市，被移植于这块还泛着海盐的南陬之野。它们依然活得很有自信和尊严，并且服从了任何的从精神到肉体的改变，它们只听命于自然的召唤，从春天开始，将生命的尊严重新叙述并继续着顽强的历程。我问B，你是否又重新找到了诗的灵感？他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在这里，诗写给谁看呢？谁会去关注一个诗人的什么诗歌呢，诗歌在这里远不如金钱和婊子具有魅力，他们喜欢的是乳房和大腿，就连外来的打工者、行骗者、假医生、流浪乞讨者都不会对一个诗人多看一眼，而哪怕你只给他一块锃亮的硬币，他们也会双目放出光来。我们沉默……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新鲜的树叶永远是那么迷人，它改变了树的整体形象和命运，有两个喜欢诗歌和文学的傻子正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它们，仿佛它们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
　　Ｂ的命运在一个星期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那天下午，我们正要下班，Ｂ脸色苍白地佝偻着走进来，他的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着，他指指下腹，快――快送我――上医院！公司的车将他送进了附近的急救卫生院，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检诊结果，医生说得先交押金再送检，我掏出那个月的工资给了门诊部，因为在场的同事多半没有钱，他们的工资也才区区千把块。诊断结果出来了，是严重的肾结石，双肾已经严重萎缩。医生问Ｂ是否已婚，他说，如果还没有结婚，那就．．．．．医生脸上露出几许遗憾和惋惜。Ｂ在卫生院只呆了一个晚上，就自己跑回厂里，他递交了辞工报告，因为他不想在这里永远地倒下去，那一夜，我们谈了一宿，他依然拼命地抽烟，我劝阻，他喝那种一斤才五块钱的所谓茶末，泡出来的茶汤像酱油一样浓郁，我无法阻止一个悲剧的发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悲剧，而我只是偶然碰到一个悲剧的主角并且认识他而已。我不敢想像着Ｂ回家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他笑了笑说，与其这样屈辱地生活，不如早些返归天国，在那里，我能够尽情地和缪斯相约，在那个人人平等的地方，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才会有真正的幸福和快乐。我还会放歌于天堂，那里的花朵将会在我的歌声里开放。
　　Ｂ回去了，我给他我剩下的工资，他结算的工资还不够回去的路费，那天下着雨，三月的春寒邂逅而至，在雨中，他扛着那口旧皮箱，被子已经无法带走了，他说，谁想要就送给谁吧。我想，谁也不会要他的那张破被子，那上边也许还沾着陕北的黄土呢。他走了，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风雨中飘摇着消逝了。树已经完全长出新叶了，我的假期也到，树叶会在下一个春天依然如约更换，我和Ｂ的命运呢？汽车驰过广园高速的道路时，我听到一种类似于刮削鱼鳞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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