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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归途

2020-12-14叙事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2 编辑

  夜幕下的紫丁香,憧憧花影给街道带来生气。晚风摩挲梧桐树的叶子,发出鸣沙似的声响。小小的蚊虫围绕街灯的光亮狂舞,也有的用身体撞击居民区的玻璃窗,徒劳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2 编辑 <br /><br />  夜幕下的紫丁香,憧憧花影给街道带来生气。晚风摩挲梧桐树的叶子,发出鸣沙似的声响。小小的蚊虫围绕街灯的光亮狂舞,也有的用身体撞击居民区的玻璃窗,徒劳的上下爬动。一只小狗跑到梧桐树下的草地,翘起后腿,谨慎地撒了一泡尿,钻进小巷。
  我姐姐肩胯一个米白色的布包,走在我的左侧,她比我的速度稍快一点,拉开一两步的距离。我们俩都看到了惯常的景色。穿过宽阔明亮的大街,漫步的人流,我们俩沿一条向南的小道,朝郊外走。
  起初,我并不以为那条小道有特别之处。因为我对那里不抱有什么好感。我记得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途径之地的肮脏和破败------低矮的房屋,丢弃的砖头瓦块,脚下污水横流,一股腥臊的气味在空中弥漫。道路崎岖不平,踩下去让人提心吊胆。白天摇曳的绿色的荒草,星辰清幽的夜里,是埋伏小动物的乐园。
  途径之地的状况事实上维持到今天。也许还要维持更长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有多长,我不清楚,大概谁也不清楚。它相当于一个躯体的末梢神经,遭受忽略和冷落。但是可以肯定,那条小道将一直有人走下去。
  我们每次去,在路上,前和后,行走着不少影影绰绰的人。他们当中,有的从城外更远的乡村,放下锄头和农具,徒步十几或几十里的路来做礼拜。他们的脚步总是急匆匆的,胸部起伏,大口的喘息。黑暗中的电筒发出昏黄的一团幽光,像似秋天的萤火虫。众人极少开口,沉默着沿坡度不大的土径往前走。
  小道的尽头,废旧厂房对面的一块平坦的山坡上,建筑了一座教堂。我说不出具体的建筑日期,我只知道,我姐姐带我去的时候,教堂已经伫立在那里。教堂的院子铺满粗粒的黄沙,四周种植花草。西侧有一排偏房,与教堂连接。里面住的义工,还有一间饭堂。我在一扇敞开房门的房间,看到摆在架子上的书。其实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看到,它与教堂隔着一堵墙壁,是进入教堂的必经之地。
  教堂里传出的钢琴声和合唱声及其悦耳,在夜晚的背景下听,心中肃穆。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人不断进入大厅。他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取出包里的圣经,放在桌子或者膝盖上面。再调整一下气息,让自己的歌唱随钢琴一起加入众人的歌唱中。到了晚课的时间,他们起立,低声祷告。我也站在我姐姐身边,学他们虔诚谦卑的样子。但我脑子一片空白。黑衣牧师上台讲教义,他是个高个子,背后紫红色的帷幕和巨大的十字架使他看上去很瘦。他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一种绵延的力量,遥远,空阔,宏大。仿佛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的。可能来自头顶,又好像就来自我自己的内部。总之它是不确定的。
  黑衣牧师几乎迷住了我。后来我反省了一下,那时我乐意跟我姐姐去教堂,多半是为了看黑衣牧师。听他讲圣经,听他在教堂里四处游离的声音。我准确的记着他细长的手指,他念咏时的神情。他的眼神,让我恍惚他的话是对我一个人说出的。并让我安稳深沉,抚慰了我的疲惫和遍体创夷。牧师教会我宽容忍耐,热爱了圣经里的告诫和讲述。我意识到经历了非常的摧残,是争取最终救赎的必由之路。
  去年,在街上,如流的人群当中,我看见了他,他身穿普通人的衣服,深色的。头发整齐地向后,还是瘦,裤腿和上装因此宽松。他走在桥上,与我擦肩而过。他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他拯救过的人。我回头看他,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照耀的街角。我想,我是叫了他的,肯定是高声。他没有听见。或许他听见了,应答了。因为我感受到一种亲近,有别于他的亲近。像一只小鸟一样的,落在我心里。
  我跟我姐姐去教堂,断断续续大致有两年左右。二千零四年,我姐姐到了国外,她不是受邀讲学,风光的旅游。她是带了一箱子衣服和药品去打工。送她走的那天,在经纪人拥挤杂乱的办公室里,我把她的行李箱一次次打开,装上。想尽量多装些治疗药品。
  我姐姐早年患了腰病,在医院的透视室,年轻的男医生,他指给我看灰色CT片上的一排脊椎,第十三节,十四节,还有几节,我不愿意再看,视线扭向窗外------葡萄树下的空地,有人来回走动,步履缓慢。玫瑰花和木槿盛开,指甲大的小蓝蝶在草地飞落萦绕。医生的叮嘱,在那个矢神的的下午,像一柄锐器,在我的胸中开凿了一条凹槽。不规则的疼痛,显得及其抽象。
  整理好她的行装,我姐姐送我到楼梯口,我们俩站着,互相看,谁都没说话。几秒钟过后,她转身,我也转身。我从阴暗的五楼下来,仰视灰蒙蒙的上方,冷漠的城市藏匿了我姐姐。我呼吸着不洁净的空气,肺部堵塞似的混浊。十一月的冷风抽打不知所措的我,我的眼泪止不住,流淌在青黑的柏油马路上。流淌在四起的尘埃之中。
  我姐姐在我十分倦怠的早晨上了飞机。换乘一次火车,到了佛罗伦萨。我姐姐比别人幸运一点,出了建筑物迥异家乡风格的站台,熟人已经等侯多时了。熟人去的早,开了一家食品店,专门给加工食品打包的那种。大家都知道她在国外做生意赚了钱,我姐姐就是投奔她去的。她热情地把我姐姐安排在她的家里住,看报纸或留意街上的招工广告,帮忙找工作。
  一晃几天,在陌生的大陆板块,时间也变得神秘莫测,缭乱的如同播放至午夜的萨克斯曲。无序而忧伤。我姐姐伤感的不完全是一宗事情,熟人的处境其实是压制,克制,忍耐的艰辛。这令她羞愧难堪。我姐姐后来告诉我,那个眼窝深陷,胸部长满卷毛的男人,对我们的熟人不好。男人呵斥她,手掌握成拳头,冲她挥动。有几回还当我姐姐的面,真的打了她-----因为他是真正的店主。我们的熟人有时在帐目上作假,他发现了,惩罚她。我们的熟人------我这样说出泄露了秘密,这令我不安。到了晚上,她必须在男人的房间,用她已显松弛的身体赎罪。
  进了制衣厂之后,我姐姐的工作是给工人做饭,打扫卫生。禁止用热水使她的双手红肿,皴裂。不安装取暖设备的屋子,冬天的潮湿阴冷冻得我姐姐瑟瑟发抖。不过她说,比车间的女工,她还好一些。由于工作强度的问题,那些人当中,有的人脚背浮肿,趿拉着鞋子加班作业。
  有一件事情,是唯一一件令人回想起来,获得短暂欢愉的事情。有一天有人把一个男人领到我姐姐面前,问那个男人,你爱不爱她啊。男人操着夹带英语腔的中国话,笨拙地表示,爱。我姐姐惊诧不已。以后那男人单独又跑去找我姐姐,诚心诚意地跟她说爱。可姐姐不干。工友劝她,给我姐姐讲,每个出来的人都是一样的。何况你的情况允许,跟了他,办绿卡,你就可以大白天上街不怕盘问了。可我姐姐还是不干,工友说她傻。我也觉得,姐姐如果长期居住下去,是件好事。我姐姐说这不容易。我又想,是不容易。
  佛罗伦萨的春天明媚,我在我所在的地方,想象它的美。想象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杰作---阿卡得米亚博物馆前,十四英尺高的大卫雕像;花了将近150年才建造完工的翡冷翠教堂。它的华丽圆顶,据称是教堂中的皇冠。我姐姐无缘伟大艺术,无缘夜幕里沉郁缭绕的晚祷钟声。这个春天伊始,我姐姐换了工作,离开制衣厂去做家庭保姆。她的雇主是南方人,夫妻两个开家制鞋厂,灌上意大利皮鞋商标,再转回广州。他们两的孩子刚二三岁,和我讲过话。听不出南方口音。她还给我背了一首诗,奶声奶气地问我背的好不好。我夸奖她,我喜欢她纯正的汉语发音。她得意地说是他们家的阿姨教的。那天我姐姐和我说了好长时间,不肯撂话筒。这些日子,她说,这些日子,我常梦见在那条小道上走,一晚上也走不到头。我说你一定是累了,一人在外,要多注意身体,不要胡思乱想的。话筒那边,我姐姐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其实我何尝不是和我姐姐一样呢。我遭遇祸患的那些日子,遭遇孤独袭击,精神受困的时候,我就在幻觉中走上那条小道。贫贱的小道,它的尽处,总是那么安详。让我有所依靠。黑衣牧师的声音,在孤零零地暗夜缓慢飘来,消解恐惧,引领我从恶的迷宫中逃脱。原谅了本不预备遗忘的卑鄙,无休止的私欲。正是由于我体验过,叫我心存涅槃似地感激。那条小道,它在我的意识形态里,升华为一种超现实的力量。叫我不至面临耻辱,荒谬,愚蠢,怯懦时丑态百出。
  因为无节奏的生活,我发誓已经忘记了,上次和我姐姐联系是什么时间。这次她在深夜里来电话,我才猛然想起间隔不短了。我俩隔着话筒,隔着两半球七个小时的时差说话。我姐姐前些日子被警察抓到,要她出示签证,或居留证。我姐姐拿不出来。事实上,她的那张签证,在第十五天时过期失效。居留证也没办,不但要钱,还要等政策。警察以非法居留的罪名,将我姐姐带到警局,我姐姐吓得一夜没敢合眼。好在第二天一早,警察释放了她,没遣送她回国。
  她讲的另一桩事情,同样让我钻心般的疼。她离开佛罗伦萨,乘火车到了米兰。米兰,服装引导世界潮流的美丽城市,不乏打工的可怜者。他们聚拥在类似收容站的地方,白天饿着肚子出去寻找合适的工作,夜晚回到简陋的通铺睡觉。各种语言,各种肤色,持有相同的身份---穷人。没有被子,不分性别,全部躺在铺子上,闻着空气中混合的不同人种气味,猜测明天的命运。那些天,我姐姐就是众多的人中的一分子,拖着行李箱子,在华人街区游荡。我姐姐说,一个人要是还流泪,就说明没到绝路。真正到了绝路的人,求生的欲望迫使人蔑视眼泪。我姐姐再不往下深入,只说现在又找到工作,家庭保姆。女的是香港人,提着电脑做生意。她想在这里做的久一些,女香港人给的工资比别人的高,人也好伺侯。
  这些天,她接下来说道,这些天,我又梦见.......小道。我默默不语。两年了,我从家里出来两年了。我说是的,两年时间足以叫我们确信,每一点变化的巨大。包括我们额上的皱纹。我姐姐问我还去不去教堂,我很遗憾地回答了她。我不想跟她讲我的境况,我只跟她说她始终关心的小道,以及沿途的一切。一片荒野。我说,那里一贯贫穷充斥,破败横行,住着城里的下等人,进城打工租房子的人,一天到晚游游逛逛的人。总而言之,他们是一群没什么指望的人。他们与上帝近在咫尺,但他们却是在地狱挣扎的人。
  放了电话,二千零六年的月光溢满窗户,宁谧地夜晚,一些复杂的事物变得单纯。简单的事物又变得复杂。这个时刻,是接近睡眠的时刻,接近休憩的时刻。但我的思维异常活跃------我想到一个人,在心里默默背诵他的诗歌:迷茫的交错路径,朝着宁静的郊野,四射绵延直至无限。所有这些地方,全都洋溢着柔情万端 ,而我却只身一人,与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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