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老得让人厌憎

别让我老得让人厌憎
前日回了趟旧居。所谓旧居，就是很多年前住过的老屋。房子坐落在市中心，这上好的黄金地段默示了它所归属的单位辉煌的过去，那时出入我们这些楼群的人们真是牛啊。可惜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近十年的没落下来，再好的美人也没了人样。
尽管早知如此，从大堆横七竖八乱搭乱盖的小房间披厦擦过去时，还是强烈认知了什么叫做“败落”“满目仓夷”，从前在两座楼道间的空地上打羽毛球的情景简直恍然如梦。邻近大路边住底楼的邻居们不见了，变成了一间间小发廊小餐馆宠物医院，还有一间花圈冥品店。
这样的故地是无法怀旧的，呆久了，照鲁讯说的也会沾惹上“油腻,厌憎的气息”，我赶快逃也似地溜出来。有人却望着我喊起来“哎，那不是陈家的大丫头吗？”回头望去，路边修鞋的小摊旁，倚着墙根晒太阳的一个大妈望我笑起来。是父亲的老同事。寒暄了几句，忽然想起她有个偏瘫数年的老母，当时人们提起她都赞她孝道为先的。便问了问，哪知她立即大了嗓门说“老不死的还在，莫说了，活要烦死个人！”
余下我花了五分钟听她诉说那“老不死”的种种可憎可恶状。鞋摊旁围坐的几个闲人听了都嘿嘿地笑起来，不以为意的样子，看来她们是老生常听。
据说她母亲年青时是有名的美人，京城名校毕业，文革时发配至此。病前即使再潦倒，那神情那架势是决然不和小弄人家出身的妇女同日而语的。想想怪不得女儿厌烦，八十有七的老人了，倒在床上足有二十年。又瘫又倔，怪癖又多，屎尿在褥子上不许人换，东掖西藏着，捂出满屋子臭气。口齿不清，还动不动就骂，摔手边触得到东西。听着就够人烦的。
我想，我要是那老人家，恐怕也是如此吧。干净了一生，临老却落个不由自主，恐怕连自戕的力量都没有。怕拖累了后生偏偏拖累得彻底，硬生生地将个好脾气好孝道的女儿磨成了杨二嫂。
有些人真是不该活那么老的。生命没有了质量时，再长，只有仿若鼻涕虫爬过的一条涎迹，没有光泽的亮。
最糟糕的是自己还晓得厌憎，这更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肉身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败了，没知觉了，自尊心还在。并不随同肢体的萎缩而消逝，反而更加粉嫩得像颗刚出壳的幼芽，一丁风吹草动就觳觫不已。
记得从前听位朋友说他父亲出车祸全身上下摔折了四五处，到医院里看见护士给父亲接尿，父亲憋红了脸硬是用打着石膏的手按着被子不让揭，实在憋不住了又怎么也尿不出来，朋友赶快上去亲自帮着接，谁知父亲尿出来了，人也哭了。朋友说那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的事情太多。往往就是这样，越硬气的人偏偏会遇着无法硬气的事。软弱、流泪、同情这些词在一些人眼里很平常，是一种争取认同的方式。但在另一群人眼里，却是了不得的问题。尤其是这些词汇可能长期存在的时候，会感觉比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承受更多的痛苦。
跟这座越来越现颓败之势的楼房一样，它最辉煌最灿烂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也许不久就会接到市政府一个规划通知，推倒了重建，那时新的希望才会崛起。如果在健康，或者还能运动的时候预知未来，我就祷告不要让我老得让人厌憎吧。这无论是对自己，对亲友都是祝福。
2006-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