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拱门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28 编辑 <br /><br />拱门儿

■杨献平


　　冀南的村庄把男女通奸的事情，形象地叫做“拱门儿”，其中的“拱”是动词，也是满含暧昧意味的。“拱门儿”一般是男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主动去向自己喜欢的妇女献殷勤，一旦活得应允，两个人暗着相好，就被称之为“拱门儿”。要是事情败露，人尽皆知，也是两个有仇隙的人家，在打嘴仗时最有利的羞辱对方的武器。这个传统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至今仍旧如此。话说公元1997年的太行山南麓的张家村，下了一场大雪，村庄都白了，连肮脏的厕所和猪圈也像是刷了一层厚厚的白漆。今天是第二天，雪还在下，仰头的天空灰蒙蒙的，对面的南山也是一片苍茫。马路上印满了横七竖八的脚印。马路上不见一辆车，整个村庄，除了几声狗叫，就都是大雪持续下落的声音了。
　　这样的天气，村人大都没事情做，也是一个休息的好机会。早上，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揉掉黄色的眼屎，张云生就光着身子，吸溜着冷气，趴在窗户上朝外看了一眼，又躺在了床上。这时候，他长出了一口气，心想，雪下得真好，省得干活了。接下来，点燃一支香烟，青色的烟从嘴角冒起，向着他眼睛盯着的，黑黑的屋梁上升。接下来，张云生习惯性地看到了贴在炕墙上的美女画，好像是一个电影明星，无论张云生从那个方向看到，那双勾人的眼睛都似乎笑眯眯地，或者说挑逗性地看着他。
　　那张画是张云生过年前，在其村铁矿打工的时候买的。当时，刚刚结算了3000块剩余工钱的张云生，打了行李卷，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下了工地前面的斜坡，一路小跑到镇上。虽然距离年关还有十几天，但春节的气息已经很浓郁了。年货摆在了大街上，也摆在和张挂在商店里。张云生想，这里的货比村里的便宜，买些东西回去，也省得再买。
　　街上叫卖的声音比井下羊镐和铁矿石的撞击声还响，在冷风吹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一些妇女也带着孩子，提着花布包，从一个小摊转到另一个小摊，满眼精明地与摊主讨价还价。身边的孩子拉着母亲的衣角，眼巴巴地瞅着货摊上花花绿绿的玩具和吃食，把另一个手掌放在嘴边，起劲地嚼着手指。
　　张云生一边走一边浏览小摊上的货物。他在想。到底该买些啥呢？香烟是一定要买的，不光自己抽，过年时还得给别人；糖块和瓜子也得买，孩子们来了不能让人家空手出去，让别人笑话；还得蜡烛和柏香，用来给龙王、猴王还有土地公公、自家的祖宗插上；还要买一身衣服，尽管平时买了不少，但过大年咱能不穿新点呢？
　　采购了这些东西，张云生感觉到背上的行李卷更沉了，又觉得后悔，这么远路程，带着实在麻烦。但怎么也不能把买了东西扔掉吧？离开小摊的时候，张云生看到了那张明星画，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女人的眼神不简单，那种暧昧的光，就像一把铁锨，一下子扎在了他有点坚硬的胸腔上。
　　今天是正月十六，年味在孩子们的烟火炮竹当中消散的差不多了。早在几天前，村里勤劳的老人们就开始往地里运粪了，一个个轮着被手掌磨的溜光打滑的撅头，抛开还结着冰凌茬子的土粪，再用铁锨铲到架子车或者荆条篮子里面，吭哧吭哧地倒在田地里。张云生也有几亩地，但他根本没心事种，即使种了，一年下来，打的粮食还不够化肥钱，张云生想来想去，最终把自己的几亩地给了二哥种去了，一个人出外打工，一年少说也有几千元的收入，省心不算，还赚个人情。
　　虽然看不到阳光，但屋里亮堂堂的。张云生不知道抽了几根烟，眼睛还在盯着那张美女画。只要他的眼光与美女的眼睛对上，就觉得有一股冲动，从小腹处火辣辣地升起。张云生知道，他被这个虚无的女人激发了，原始的本能在体内冲撞，就像火焰一样，熊熊地烧。有几次，他特意避开与那双眼睛相撞，尽力把思绪拉到其他事情上，可越是那样，就越忍不住去看。
　　这时候，温热的被窝也像是有了一种异样的味道，就连粗布的被子，也随着他的身体滑来滑去。在张云生的感觉当中，所有的这些，都像是挑逗。从出娘胎到36岁，张云生从没有接触过除他母亲之外任何一个妇女的身体，忙累的时候，回到家里，什么也不想，倒头就睡，越是闲的时候那种感觉就越强烈。
　　翻了一个身，再翻一个身，不知怎么着，张云生把手伸到自己那里，使劲握住，一种传遍全身的快意电流一样，或者巨石入湖一样，轰然散开。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张云生隐隐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美妙，有一种被容纳的放松感。转过身来，张云生又看到了那种美女画，勾人的媚眼让他欲罢不能，白皙俊俏的脸蛋和半掩半露的胸脯，还有被风吹起的修长的双腿，都成为了让张云生按耐不住的导火索。
　　他不由得想到了单薄的衣服下面掩藏的器官，他忽然觉得，这个美女画好像专门为他做的一样，挂在那里，长年累月地，以凝固的眼神和身体，让他骚动不安，让他身体的火焰一次又一次地无限蓬勃。类似的情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他意识到性别的那天起，那种感觉就开始侵扰了。直到26岁后，村里与他同龄的人都结婚成家，不到一年时间，孩子都活蹦乱跳了，还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不是他傻，或者残疾，而是说不清楚的原因。张云生总结了好长时间，才忽然明白，自己娶不上媳妇的原因，大致是和十六岁那年偷邻居的钱那件事有关。
　　再一个原因，大致是天生的懒。说起偷，村里人大都偷过，明着暗着，谁都干过。有的被抓住了，有的大家心知肚明。事实上，村人对偷窃倒是不怎么上心，最上心是懒，最不能容忍的也是懒。懒是村庄人的致命伤。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勤快是最大的本分，也是最优秀的品质。张云生的爹娘也没有为他少操心，请了七大姑八大姨，周边的村庄都说遍了，还是没有一个姑娘愿意给他烧柴搭伙成一家。等过了三十岁，大的没有了，晓得够不着，张云生也只能死了这条心。
　　但是，心里认命，可身体不认命。在张云生的感觉当中，那种欲望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时不时窜出来割他一刀，痛倒是不痛，可是那个难受劲儿，比剜掉一块肉还难受。就像这天早上，那个画中的美女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就忍不住了。每次事后，张云生都有点恨自己，觉得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应当，好男人就是要有女人配合着，那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还有几次，张云生想一把把那张美女画撕下来，一把火点了，可又舍不得。
　　收拾完自身的溢出物，张云生像是虚脱了一样，趴在针头上直喘粗气。那种强烈的沮丧感觉铺天盖地，就要把他淹没。又点了一支香烟，狠劲抽了几口，心绪才算平和了一些。窗外似乎有人经过，踏雪的声音咯吱咯吱，让他牙齿发痒。接着是几个小孩子，大呼小叫地跑过去，在邻居的院子里嘿嘿哈哈地敲打着木棒。张云生也觉得有些饿了，肚子咕咕地叫，像是旱天打雷一样。
　　开门，张云生看到对面的张三彪的媳妇正在扫雪，躬着后背，张云生正好看到那张浑圆的屁股，心忽地跳了一下，联想到美女画，张云生闪念一想：女人的某些地方是不是都一样的呢？走出门去，到配房里取了一些早就劈好的木柴，又抓了一把干黄的麦秸，回到门前的台阶上，使劲跺掉鞋底的积雪。就要进门的时候，忍不住又侧脸看了一眼张三彪媳妇翘起，并不断晃动的屁股。
　　张云生停下脚步，张口喊道：“嘿，炮眼冲天了！”然后嘻嘻地笑，笑声很放肆，有着明显的挑逗意味。张三彪媳妇扭过身子，看着张云生笑着说：“还没吃饭吧，赶紧拿碗来啊。”说完，也呵呵地大笑起来。张云生知道自己吃了亏，梗了梗脖子再次大声说：“你是双炮齐发，要不要给你加点润滑油啊？”说完，也张开有着两捏黑胡子的嘴巴，夸张地笑。
　　回到房里，蹲在灶火边，点着麦秸，火轰的一声起来了，冷飕飕的房间顿时有了暖气，张云生把手放在火焰上，火苗像是一双狗舌头，不停地舔着他粗糙的手掌。烧温了水，张云生舀了一瓢，刷牙洗脸，抹上雪花膏。又拍拍手掌，坐在了灶火边上，摸到放在炕边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青色烟雾和柴烟一起，缭绕着混合在一起。张云生做了大米饭，炒了两个鸡蛋，还把剩下得半个猪肘子热了，盛了一碗米饭，坐在仍还燃烧得木柴火前，吃了起来。
　　收拾了碗筷，张云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早上自疟的羞耻感早就荡然无踪了。他看看桌上的马蹄表，已经是中午1点多了。这时候，雪好像不下了，有淡黄的阳光从窗棂里照在炕上。张云生想出去走走，到谁家打牌，或者跟着那个嫂子说淡话。出门的时候，张三彪的媳妇正好从他门口路过：看到张云生就要出门的样子，又笑着骂道：“大公驴，又去谁家发骚去？”张云生想也没想，随口回说：“到你家，喂你吃大红薯行不？”
　　张云生和张三彪是叔伯兄弟，张三彪从年龄上大张云生几个月，媳妇虽然比两个人小1岁，但张云生还得叫张三彪媳妇嫂子。在乡下，嫂子小叔没正经，也不知道从那个年代传下来的规矩。张三彪常年在山西左权县一个村里做木匠活，老婆一个人在家，照看孩子上学，养种自家的几亩地。通常，过年后几天，张三彪就又背着褡裢，往山西去了。
　　张云生走出自己的院子，转过一道山岭，马路上的雪有融化的迹象。张云生踩着，咯吱咯吱，往平时一直爱去的张和林家去。张和林是村主任，没事时候喜欢纠集几个人打牌喝酒。每当闲暇时候，张和林家就聚集了一大帮子人，有打牌的，也有看的。轮着喝酒，张和林总是要把张云生叫来，让他坐在一边，替自己喝。最厉害的一次是赵副乡长来，张和林一个人陪不过，就支了儿子叫了张云生，张云生一个人应付了赵副乡长3个人，直把刘秘书喝得连着叫了几声张云生亲爹。
　　张和林算是村里最富裕的一家，早早就盖起了两层楼房。张云生走到张和林院子当中，一只大黄狗忽然从门后窜过来，冲到张云生跟前，才用两只前爪停下庞大的身躯。张云生来得多了，大黄狗也早就熟悉了张云生身上的味道。进门，村里几个好打牌的人都在，牌场设在小客厅，烟雾缭绕，每一个人的嘴巴上都叼着一支香烟，小客厅的半掩的房门好像烟囱一样，浓烟滚滚，呛人流泪。张云生走进去，打牌的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各自手中的牌。
　　没机会上手，张云生就站在张和林身后，看着张和林手中的牌。张和林抓到好牌，回身问张云生，说咱这把牌咋样？张云生赶紧笑笑，接着再嗯一声，表示赞许。等了好几个小时，除了张和林出去解手，让张云生帮忙抓了几把牌之外，张云生就一直在张和林后面站着看。时间久了，其他人也没有撒手的意思。张云生觉得没意思，就一个人走出来，抬头看看仍旧阴着的天空，心想，保不齐黑夜还得下雪。
　　夕阳掩在云层当中，西边的天幕看起来像是一块铁板，厚墩墩的。掠着积雪吹过来的风仍旧很冷，张云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心想，还是回自己家吧，围着柴火烤暖，也比在别人家站着强。脚下的积雪开始发硬，皮鞋碰上去，就像石头茬子一样。下斜坡的时候，张云生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收拾不住，摔倒在雪上。张云生一阵懊恼，忽然觉得自己可怜无比。心想，村里这么多人，都比自己过得好，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人经常到家里串门。自己呢？光棍一条，门槛都显得长绿毛了。
　　回到家里，中午的柴灰当中还有火星，张云生用棍子拔拉了几下，重新点着麦秸，先用细小的枯枝引着火，又放了大块的木柴。冷清清的屋子内暖意又起。张云生点了一支香烟，想着下午该吃啥饭。早上的米饭还有一碗，还有一点凉了的猪头肉。掀开锅盖，就要热剩饭菜的时候，张云生却又不想吃了，肚子也不觉得怎么饿，就又放下了。
　　暮色从房门进来，像个幽灵一样，在张云生空旷的房间内渲染，不一会儿，张云生的眼睛就开始模糊了，以致看不清炕上被褥的颜色。炕墙上的那张美女画也是的，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此刻也在张云生的眼睛当中黯然失色。张云生又点了一支香烟。不知怎么着，心里有一股特别的悲哀情绪，像烟圈一样在他的内心荡漾开来。张云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步，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就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两个姐姐虽然离得不远，但也都很少回来看他，一个哥哥也早已成家，侄儿侄女三两个，有时见面连句话都不给他说。
　　这时候，有一股香味随着风飘进来，在他鼻孔内打了一个旋儿，然后就顺着喉咙，进入他的肠胃。张云生知道，这是张三彪家传来的香味。张云生不由得一阵悲凉，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张云生用手捧了额头，脸对着红红的火炭，不明所以地愣怔了好半天，脑子才有了一点意识。接着是饥饿，搜肠刮肚的饥饿，让他意志清醒。赶紧站起来，把剩菜生饭放在锅里，还没怎么热，张云生就把它们送进了肚子。
　　又是一个夜晚，对张云生来说，每一个夜晚都是漫长而孤独。他飞快脱了衣服，打开电视机，看一个电视剧。好像是一对男女，爱的死去活来。男的英俊非凡，在他们村根本找不到。女的美丽异常，别说张云生的这个村，就说整个沙河县都没有一个。但是，张云生不大喜欢那个女的，瘦巴巴的，除了胸脯有点鼓之外，哪里都干瘪瘪的。张云生喜欢那种丰满有肉的，他一直觉得，跟女人睡觉就是睡人家的肉呢，都是骨头，那还磨破啊。
　　想着想着，张三彪媳妇那张浑圆的屁股就进入了他的脑海。张云生想起夏天时候，张三彪媳妇穿着短袖衫，没戴乳罩的乳房像是两只肉馒头，走起路来左右摇摆，上下颠动，看得人口水直流。还有那一张屁股，总是肉颠颠的。有几次，张云生还趁开玩笑的时机，狠狠地拧了几把。有一次，张三彪媳妇从巷道那边过来，他早就看到了，硬是迎面走去。两人一碰头，无处可躲，张云生结结实实地让张三彪媳妇的两只大乳房磨蹭了一回。
　　电视剧仍在播放，插播的广告没完没了。但这些，对张云生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张三彪媳妇的影子，不知何时，身体某处也像早上一样膨胀起来了。张云生忽然想，要是真和张三彪媳妇有一次该是啥样子啊。他一定很高兴，很兴奋，也是很幸福的。这样想着，张云生就有点按耐不住了，有一股洪水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胸腔内呼啸冲撞。他知道，张三彪媳妇就在院子对面，三步两步就过去了。但主要的问题是，张三彪媳妇会不会答应他。
　　想到这里，张云生又感到了沮丧。热情倏然之间，一落千丈。张云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唉的声音穿过黑夜的窗棂，在雪地上蛇一样匍匐游动。关掉电视机，睁着黑暗中的眼睛，张云生辗转反侧，总是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鼓动着他。活跃的老鼠们在空荡荡的瓦罐里外蹦跳，成群结队，吱吱叫唤。张云生好像没听见，身体的火焰把他烧得口干舌燥，欲罢不能。已是凌晨了，张云生仍旧睡不着，躺在炕上，烙饼一样地翻着身体。
　　拉着灯，深夜的光亮充满诡异的味道，还有一种可怕的安静。张云生再次看到炕墙上的那张美女画，一如往常，他感觉那种遥远的女人始终用那种暧昧的神情和姿态挑逗他，让他一发不可收。张云生有点懊恼，使劲拉了灯绳，谁知用力过大，竟然把灯绳拉断了。张云生又是一阵气恼，胸口憋了一股无名邪火。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下定决心，去敲敲张三彪媳妇的门试试。
　　深夜的村庄是狗的村庄，也是神鬼妖仙横行的地方。要在小时候，张云生对这样的夜晚是充满恐惧的。而现在，他显然没想到这些，轻手轻脚地拉开自家的房门，借着积雪的反光，用没穿袜子的皮鞋小心翼翼地踩着干硬的积雪，盗贼一样，情无声息地走到张三彪媳妇的门口，正要伸手敲门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蹑手蹑脚地走到张三彪媳妇的窗台前，侧脸，把耳朵轻轻地贴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全神贯注地听。
　　里面好像有人说话，接着是摸索着穿衣穿鞋的嗦嗦声。张云生觉得有点异常，心跳好像打鼓。再后来是小心翼翼的皮鞋走路的声音。张云生赶紧蹦了几下，躲在张三彪院子当中一大堆木柴背后。他刚刚探出脑袋，张三彪媳妇的门轻轻地开了，一个男人也像他一样，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从另一个路口，消失在黑夜的村庄。直到看不到那个人了，张云生觉得浑身酥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雪地上，忍不住一阵悲伤。使劲抓了一把雪，咬着牙齿攥，直到雪成为硬块，他的手掌心冻得麻木了，才爬起来，回到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