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今日春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14 编辑 <br /><br />　　　　今日春风
　　今日春风，是的，今日确有春风微微拂面。
　　但我要说的“春风”，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春风”。此前十五天，是万物复苏的惊蛰日，此后十五天，就是裁瓜点豆的清明日。也就是说，从今日开始，大地上渐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也渐有纷纷温润的清明雨，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将款款而来。
　　从今日开始到清明节，十五天，依我们家乡的旧俗，是祭奠亡灵缅怀先祖的日子，是一般人都要去上坟的日子。只不过清明日祭奠的，是旧坟；春风日祭奠的，是新坟。新坟下埋着刚刚死去的亲人。刚刚失去亲人的人是最痛苦的。让最痛苦的人先到坟上去哭吧，让他们的痛苦，被春天的风最先吹散。
　　今日春风，新故的亡灵们恐怕早就翘首期盼着臂缠黑纱的亲人了吧？
　　事实上，从今日开始，中国人抬头碰到低眉想到的，都和逝去的亲人有关。古人说“清日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为什么会“欲断魂”？为什么一脸忧郁一脸思念？我想：一定是因为春风到日，草绿天涯。三月大地，虫鸟新生，然而死去的亲人们却只能沉睡在地下，寂寞，寒冷，无助，这样情感化的想象怎能不让活着的人们内心难过？怎能不让活着的人们感到一种不能与死者共沐温暖春风的深深悲伤？
　　活着的人，悲伤的人啊！
　　这一天，是1997年的春风日。
　　午饭后，我提着一只竹篮默默前往殡仪馆。竹篮是父亲生前亲手所编。篮内香一丛，茶一杯，冥票数叠。冥票是大病稍愈的母亲一张一张亲手刷印的。天气还很冷，她不能出门，不能到殡仪馆去。弟弟远在深圳，妹妹虽不远，但公务多，孩子小，也来不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也都要去上班或者上学，只好我一个人前来祭奠亡故的父亲。
　　在山脚下，我又买了红烛二支、糕点二斤，时新水果若干。到了殡仪馆，存放骨灰盒的大厅里幽暗而寂静——真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把篮子放在门口，一个人走了进去。我并不害怕。但是我走得轻手轻脚。这是一个亡灵的世界，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打扰这些灵魂的安眠。我的心是虔敬的，也是悲伤的，这种虔敬和悲伤让我敢于面对一切。我找了一把椅子，站上去，轻轻取下父亲的骨灰盒，吹一口，吹掉上面的尘土。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如同是抱着父亲轻轻的灵魂。
　　殡仪馆为了方便人们的祭奠，建有好多祭台，但是我一般不去那儿。我知道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喜欢自然的，所以，我常常会在花园里找一个洁净的地方祭奠他——当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在花园里走过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是在带着父亲散步。我喜欢在阳光下——或者在风中，或者在雪地里——祭奠父亲，因为我觉得，一个阳光里的事物——或者风中的事物，或者雪地里的事物——是有生命的，是活着的。因为死亡意味着无边的黑暗！
　　祭奠结束了，但是我并不立刻就走。隔着那两支残烛，望着父亲的骨灰盒，我坐在那儿慢慢地抽了两支烟。我要一直等到香烛最终燃尽。祭奠处有一小坡，当日正开满了灿烂鲜黄的迎春花，我便过去摘了小小的一朵，别在父亲的骨灰盒上。当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再次走进那个幽暗大厅的时候，我低头看了一眼，看到这朵迎春花微微地颤动着，像是一只灵魂样的小手，在跟他的朋友们打着小小的招呼。
　　父亲的骨灰盒，高对着窗子。越过窗子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初春宁静的山坡，我想：父亲一会喜欢这个临靠着窗子的栖灵之处的。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逝去的父亲独自在大街上散步，脚下黄叶瑟瑟有声。梦中我想：“人说生死两茫茫，不意父亲居然就在我的这个城市里踏着秋天的黄叶散步？”我唤他，他答应了。他却明明白白地问我：“你们什么时候把我挪到一个好地方去……”
　　1996年腊月初一晚十时三十分，我的父亲病故于医院。次日停柩于殡仪馆，复次日上午十时三十分，火葬于兹。父亲死得匆匆，在此后的五年里，我们也一直没有顾得上觅一块地方让他入土为安——他的骨灰盒一直寄存于殡仪馆。
　　这是毅然表示要火葬自己的父亲没有想到的。
　　父亲虽然当了半辈子工人，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他是不愿意死后火葬的，他同意火葬是他仇恨致自己于死地的疾病。他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战胜身上的病魔，于是他希望一团烈火能为自己不屈的灵魂复仇！他归于了火。他最终消失于火。一团火烧掉了他一生的功与过、得与失、恩与怨、是与非，可是，他最希望的，其实还是能够归于深厚的家乡大地。
　　他认为那儿才是死后葬身的“好地方”。
　　父亲去世的前一夜，烦燥难安，在病床上起卧不宁。快天亮时，他挣出病房，在坚实的过道水泥地上，才比较安稳地爬了一阵。当时他就不想回到病床上去。他用手抚着医院过道冰凉的水泥地面，说：睡在这儿多好！
　　他多么想在坚实阔大的土地上进入人生的长眠啊。
　　可是，我父亲魂飞而去之日，正是我母亲病重在床之时。父亲是知道这一切的。父亲临终时，对我们有一个最后的嘱咐：“不要管我了，快搭救你妈吧！”。是的，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为了救治母亲，我们只好委屈父亲了，我们只好让父亲的灵柩暂时借寓在殡仪馆。我们相信，父亲是会理解这一切的。
　　愿父亲在春风里安——安下心来！假以时日，我们一定会择地将您的骨灰葬于家乡厚土。
　　我怀着默默许给父亲的愿望走下山来。
　　这一天，是1997年的春风日。
　　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又坚强地活了六年。
　　我母亲是2003年农历十一月初四离我们而去的。我们的父母亲，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亲人，就这样先后离开了我们。我们给他们一个七天一个七天地烧七七纸——他们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远离了我们，像是一个行走的人渐渐地迈开了越来越大的步子走远了。
　　我们把父亲和母亲的骨灰合葬在老家一面向阳的山坡上。
　　今天，本来是应该去给父母亲上坟的，因为有事，没有去成。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去成，我心里反而生出了许多的思念。这一天，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春风里老家父母坟头上离离的草叶：新的草，旧的草，都在风里欲语又止地摇晃着。那是一方普通而美丽的山坡，几棵老树下，有一柱香正在袅袅升腾——我没有去，但是我妹妹去了。我想着父母生前迎春花一样星星点点的往事，我回忆着严父慈母言犹在耳的温暖话语，我默坐在2006年的春风里。这一天，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这一天里我做的那些事，几乎不能算是事。在一个思念的日子里，人们只应该思念。在一个叫做春风的日子里，那些在去年一年里失去亲人的所有痛苦的人们，都应该到坟上去哭祭。
　　当然，这一天的春风，也应该把那些痛苦吹散——吹向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