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烛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25 编辑 <br /><br />一
　　烟花满天，众多的人聚集，围观。街道两旁的柳树上，挂着一长溜灯笼。夜幕下的赫图阿拉城，拥挤，杂沓。辉煌的灯盏，照亮仰起的笑脸，他们喜悦，欢呼，为一团猝然开放的美丽雀跃。我在城外的大河边，将他们和一个节日放置身后。我跪下，雪的冰凉从膝盖传至体内。小绺的风不断刮来，熄灭划着的火柴。秸秆扎制的白纸灯笼吹的歪了一下，伸手扶起，里面插的白色蜡烛忽闪几下，又重新跳跃。
　　我的灯笼过于廉价，价值三块钱。摆摊的小贩怕我不买，低价搭售一根蜡烛。他开头怂恿我买红色的，底角插花，四面也粘贴着，看上去闹哄哄的。但我没要，不是我舍不得那几个钱，是我怕爹不喜欢。爹朴素，不爱花里胡梢的东西。融化的蜡烛液体向下流淌，堆积，像无声的泪水。我也想哭，哭一声也好。揩一揩眼角，那里是干燥的。整个脸也是干燥的。十多年过去，我由悲伤而茫然，由慌乱而无奈。此刻，挨着几丛枯草的我，是如此平静。
　　点燃的黄表纸，黑暗中腾起一蓬火苗。事先，我用一截短棍划了一个圈，这样就不会有谁敢抢爹的钱了。爹一辈子不吝啬钱，他挣的钱，除了生活的必要开支，剩下基本喝酒了。我知道爹偏爱酒，多给他些钱，爹揣在衣兜里，想买就买。我还带给爹一瓶酒，爹若是干活累了，酒能解乏。
　　傍黑时我到超市，货架上摆着好多酒，干红，白葡萄，窖香，陈酿等等。一番徘徊考虑，我在一家小店，买了一斤散装烧刀子。爹喜爱度数高，纯度好的烈酒。混沌不清的，他不要。启开瓶盖，倾倒酒瓶，一股浓辣的味道扑鼻而来。我说爹，爹，今天正月十五，你想喝就敞开喝吧。我说了几遍，不知远在天国的爹，他听没听见。我只感觉我到单调的声音，被匍匐在河上的风虏走了，飘的很远很远。
二
　　我经常念及一个永远寻不到答案的事情：仇视祖父一生的爹，爷俩重逢在再也无处避开的地方，爹会原谅可怜的祖父吗。祖父活着时，爹不肯跟他说话。一个桌上吃饭，爹眼皮也不抬，爹坐上首，祖父在他下首，小心谨慎的样子。哪个菜爹夹的频繁，祖父一定不吃。祖父要和爹说点什么，事先踌躇多少时日，绕个弯子，观察爹脸色才唯唯诺诺提出来。爹不记挂祖父，祖父心疼爹。家里做好吃的，祖父总不舍得动筷子，叫母亲给爹留着。爹和祖父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颠覆的。
　　祖父死的那年春天，我记的很清楚。爹勉强穿上孝衣，腰板挺直。不肯给祖父跪，也不磕头。第二天中午，到村外的山神庙祭祀，老亲少友一列长队，排成一排。有人在庙门口摆供品，肃穆的气氛中，爹忽然大声说，摆好啊，别叫牲畜给叼去！爹的话音落下，哭泣的人群中，传出压抑的，嗤嗤的笑声。但是，没有谁指责爹不孝，当面没有，背地里也没有。人们只是叹息，感慨。许多事情做错了，可以修改，更正，弥补，有一些，因时因事，不存在回旋余地。
三
　　爹是祖父强权下的牺牲品。祖父包办了他的婚姻，迫使他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我母亲。在我的记忆当中，爹从未对母亲露过笑脸，夫妻间的情感流露，就是吵架。他教育我们的方式，也是一双冷眼，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们都畏惧爹，他一个眼神，就让我们心惊胆战。现在想来，我觉得，也许是爹对母亲极端厌恶的转嫁。
　　有些时候，他也改变招数，以此威慑，警告我们的不正确行径。我在外长到十四岁，上中学才回到家里。我的书包里，装着不少与课程无关的书，有一部分是在镇里供销社买的，有一部分是借的，还有一些，我记不得是哪里弄来。书多了，白天在学校看不完，晚上关了房门偷偷看，看到三更半夜才熄灯。后来老师查的紧，不敢带到学校去，掖藏在褥子底下。不料我的个人秘密被爹发现，一天放学，我看见铺在炕上的褥子卷起来，《山海经》，《鸭绿江》等几本刊物赫然暴露。我吓得楞住，继而没敢吭声，悄悄收拾了，塞到抽屉里。
　　我不知道爹会怎样惩罚我，忐忑不安的熬到吃晚饭，我磨磨蹭蹭从西屋出来，像只老鼠一样坐在凳子上。扒一口饭，偷眼瞄一下爹。爹喝酒，夹盘子里的炒豆腐干。撒了绿葱花的豆腐干香味诱人，卡在我的喉咙里，咽不下。我害怕爹像打二哥一样的打我。二哥念中学时，经常逃课。早上背着书包走，放学背书包回。班主任找到家，爹气得拿根棍子，差点敲断他的腿。想到二哥挨的那顿饱打，我不由自主的哆嗦。
　　奇怪的是，藏书的事情爹没审问我。直到饭后，爹也没提这个茬。躲回屋里，我庆幸的长舒一口气。爹的沉默，同时也让我脊背发凉。我猜测他准是在寻找机会，酝酿一场猛烈的狂风暴雨。那些天，我走路都是猫的姿势，神经阵阵发紧，担心也许什么时候，爹一棍子抡过来，我重蹈二哥旧辙。
　　但是，爹没有训斥我，我的惊惧是虚妄的。爹视而不见的态度，纵容了我的藏书行为。我继续涉猎一些书籍，金庸，琼瑶，梁羽生，还有歌曲专辑，五花八门的杂志。凡是那个环境当中能看到的书，基本看了一遍。爹也屡次三番揭开我的褥子。但他不烧毁，也不敲我的腿，只阴着脸不理睬我。有时没钱买午饭，宁可饿肚子，都不敢朝他要，唯恐他追问钱的下落。
　　爹不打我，当时还迷惑不解，几十年后我再想，无非几个原因。一是我自小离家在外，他愧疚；二是敲过二哥的腿，他悔；三是，我的学习成绩还不差。在爹的心里，他还指望我一朝光宗耀祖。只可惜我不成器，初中贪玩，高中没考上，断了上大学的路。
四
　　刚毕业那会儿，不懂事，和同龄的孩子疯跑。谣言传开很久，我自己还不知道。二哥也是青春期，忙着跟后院女孩子谈恋爱。在外头纠缠的晚了，我俩没少挨过爹的训，吃过爹的闭门羹。
　　黄昏时候，我在街上玩，嘻嘻哈哈的说笑间，通常就有这样的情况：突然有人压低声音说，你爹。一回头，见爹背手站在自家门口，盯着我看。我吓得招呼也不招呼，慌忙溜回家。走到爹身边，速度奇快。恐怕爹一声怒吼，我魂魄飞散。
　　最糟糕的，是爹深锁重门，把我们拒之门外。唯一的应对措施，就是爬墙跳窗。院门锁了，跳院墙。锁房门，只好跳窗户，窗户落了插销，没有别的办法，要么心惊肉跳的叩门，要么在外面受风。有一回，翻过院墙，我心存侥幸，拽几下门，纹丝不动。我暗想坏了，搞不好，又要去借宿。不甘的尝试着推推窗户，居然推开一道缝。我欣喜，掂起脚尖，双臂用力按住窗台，使劲向上窜，一条腿腾空，一条腿攀在窗台。再缓冲一下，终于上去。屋子里黑乎乎，啥也看不见。我知道屋里的窗下是锅灶，锅灶边搁置着家什。那天一着急，忘记了这件事，我蹲下身，伸出左脚，本想搭锅灶的边缘借力，不料一脚踢翻一摞菜盆子，砸在地上，巨大的声音，在黑夜里迸裂开来。
　　爹屋子里的灯光亮了。我跌坐在木柴燃尽后的灰堆里，带着余热的灰尘落满我的头发和身体。我揉搓入了尘土的眼睛，披着衣服的爹的面容，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五
　　一个人幽闭的久了，心事像万米之下的海水，深邃，不可抵达。爹是个古怪冷僻的人，在我的记忆中，爹从未开怀大笑过。作为男人，他没有好朋友，好哥们儿，一辈子不曾去街坊邻居家闲坐闲聊。对一些娱乐活动，他不屑，排斥，有时的举动令人莫名其妙。
　　乡下的元宵节，每年都有秧歌表演，以示庆祝。按当地的习俗，秧歌队在十六这天晚上，要最后挨门挨户的拜访一遍，意为驱鬼避邪，迎春纳福。而且，秧歌队到了谁家，那户人家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就是拒绝了新一年的福气和财运。那一年，爹不知怎么了，听到秧歌队的唢呐锣鼓响，提早关了大门。又不放心，在仓房找一根绳子，将我们家的木头门五花大绑，捆的结结实实。他也不许我出去看秧歌，像动物一样把我关在家里。
　　秧歌队来了，在大门外敲锣打鼓，爹在屋里听的真切，他烦，叫我打发他们走。我没办法，只好编造个借口，跟秧歌队的队长说，爹身体不好，怕吵闹，让他们离开了。
六
　　其实，爹真正的身体不好，是退休之后开始的。他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谁可以说话，养了一群鸽子解闷。每天早上起来，端一瓢玉米粒，抓一把撒在地上，房檐下栖息的鸽子，咕噜咕噜叫着，飞下来啄食。胆大的，栖落在他肩上，他伸手捉住，理理鸽子的羽毛，再放开。有时候，他望着拍打翅膀飞翔的鸽子，一望就是半天。
　　为养鸽子，他还开辟了一块山地种玉米，叫我帮他挑粪，播种，除草，收割。我记得，那块地离家不远，在北面一个平缓的山坡上。春天，爹挥动铁镐，刨掉树根，掀起土皮，起了垄。这些活计，费了好多天工夫。我去的时候，爹已经把地伺弄的很像样子了。
　　发现爹变得苍老，是在秋天。成熟的玉米收割了，用担子挑回家。爹和我一前一后，走在秋风中的山冈上，我看见，穿着肮脏的深蓝中山服的爹，头发白了，脊背十分明显的驼了。我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下意识的喊了一声，爹。他闻声回头。我说，小心脚底下的树茬。
　　隔年冬天，爹又出人意外的，陆续宰杀了他喂养的鸽子。他叫二哥用气枪，一次打死一只，剥了皮毛，除掉内脏，收拾干净，炒黄豆吃了。
七
　　爹住院了。他躺在床上，一根拇指粗的塑料管子从鼻孔插进去，医生不许他随便进食，不许他喝水。他饿，渴，眼巴巴地看着一堆新鲜的水果，求救似的示意我。我找来一块干净的纱布，浸泡一会，一滴一滴挤进他嘴里。他颤抖着嘴唇，伸出发白的舌尖添，吸吮。爹的样子，引起我对医生的厌恶，埋怨医生是世上最冷酷的人。
　　病情稍微缓解一点，医生允许爹可以少量进食了。但严格限定，只能吃不含油脂，易消化的食物。姐煮了一碗小米粥，用保温饭盒装着，拎到病房。我端到爹面前，舀一汤匙喂他，爹贪婪的一口吞下去。汤匙拿开，他的脖子还往前伸。吃了小半碗，医生进来阻止，不让再吃。爹无助的看我，又盯着碗里的粥，再怯怯地看看医生。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一个人躲到水房，悲伤的眼泪流下来。我想到，一个人的生命，需要食物维持。而最紧关节要时，又必须防范它。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病床上的爹，瘦的不成样子，他的脾气，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再怎么飞扬跋扈的人，也要屈从与无形的，来自身体内部的魔障控制，爹又如何能够逃脱呢。　
八
　　爹床头的小纸卡，是大家对他的欺骗。他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一个多月过去，大量注射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医生给开了出院证，爹很高兴，换上我新买来的羊毛衫。但是，除了爹之外，谁都知道，等到爹再次来这里的时候，他的生命行将结束了。
　　回家后的爹，不再与母亲恶语相向了。那段时间，是他们两个人几十年当中最为平静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已经维系不多久了。医生说，爹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痛苦之中，我们觉得，爹有权知道事实，不该隐瞒他。那天我买了几只龙虾，和大姐一起去探望爹。熟后的龙虾颜色红艳，新鲜。爹抚摸着，自语道，这东西好，尝个鲜，偏得啦。爹的话让我心里一沉，我猜测爹已经预感到什么。或许他早已有思想准备。
　　一只龙虾没吃完，爹说吃不出味道，摆手不要了，这个时候，我看大姐一眼，大姐看我一眼，犹豫一阵，大姐吞吞吐吐告诉他真相。爹的表现，让我十分感动。我的爹，他那么镇定，从容。他甚至还笑了笑。若无其事的吩咐我为他打水，他说要洗脸，刮胡子，洗头。他还说，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身上痒的厉害。
九
　　周而复始的秋天来了。爹在床边，望着山上的庄稼，树木，一言不发。望着，望着，突然歪倒。再也没有起来。我得了消息赶回时，爹已经蒙着一块黄布单子，停在灵柩上。我哭着扑过去，摇晃他。可是他不答应，哪怕一个冷眼也不给我了。
　　夜里，朦朦胧胧下起小雨，守夜的人逐渐散了。剩下我陪着爹。我轻轻伸手抚摩他，从帽子到鞋底。黄布底下的爹六十七岁，一生孤独。他的内心，拒绝任何一个人进入。我怜悯爹，他活了一辈子，不知爱为何物。在这之前，母亲还当着众多的吊唁亲友，哭嚎着咒骂爹。骂爹亏待她，欺凌她。我在呼吸停止的爹身边，心想，爹和母亲定是两个前世的冤家，因了祖父的撮合，在今世相聚。不仅造成母亲不幸，爹也从此性格大变，行为怪异，致死不肯吐露一点内心的话。苦辣酸甜，自己全部咽了下去。
　　不过现在好了，爹卸下重负，什么都抛却了。等到再一个黎明，爹的肉体在火光中燃烧，一切恩怨是非了无痕迹。在未知世界，爹的灵魂将得到最大的自由。
十
　　子欲孝，而父不在。世事沧桑，当我学会理解爹，阅读爹的时候，已经永远失去交流的机会。如今，我的爹就在故乡的那个村子里，但我走多少的路，翻多少山，趟几条河，也见不到他的面。过去多少的埋怨，训斥，此刻想来，都是永不再能够享受的爱和幸福。爹不在了，故乡对于我，不过是一个疼痛的标示和符号。
　　爹活着时，我叫了他三十多年的舅舅。我喊他爹时，他已撒手人寰。这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悲哀。十几年来，在夜里，在梦中，他只是一个旧日生活中的影子。我们仿佛还生活在那些熟悉的场景里，像默片时代的电影，所有语言，都以动作替代。等我醒来，我知道，枕边的一颗眼泪，是爹留给我的。
　　蜡烛将要燃尽， 点一根又续上。我知道在烛光当中，爹会收到我送他的钱，一并收到我对他的想念。但我不流泪，爹看见了，会难过的。我不要爹难过，爹的委屈太多了，爹在天国，应当快乐。
　　夜里冷了，我在风中颤抖一下。爹发觉了，催促我回。爹说无论在哪，我们都是在一起的。我给爹磕了三个头，我说路途遥远，相见无期，爹您一个人保重。爹点点头，和蔼慈善的笑。他说，回吧，回吧。我依依不舍，站起来，朝家里走。身后的赫图阿拉城，鞭炮鸣响，烟花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