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你们心里的石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00 编辑 <br /><br />一
　　黑黢黢的夜，他们和它们都睡着了。而我却跌到不可测的底层——混沌中，我想抓住点什么，阻止我的继续下落——我知道这是在做梦，可是我仍旧盼着有谁来召唤我迷路的魂魄。我惊恐而醒，看见窗帘有一束光线。尔后，传来汽车引擎的蜂鸣，接着是车库门抬起时，铁插销碰撞的咣啷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定定神，挪动或翻转身子，抚摸一下自己，心说没事，没事的，我和我的一切都还在。我缩在被子里，身子像一张旧的弓。听着楼下的车子入库，轻轻地轰几下油门，熄火。库门再响，关紧。脚步和泥沙摩擦，沙沙地在楼群中消失。于是再次安稳下来，复又睡去。
　　是的，我经常在凌晨，我失眠，乱七八糟想事情——相关和不相关的，发生过的和未来的。两眼发涩，浑身酸软。这时他来开库门，倒车，间隔几声咳嗽。全部的响动，像是医生开给我的镇静剂，服用之后，睡的踏踏实实。
　　这是一个重复的场景，几年的时间里，大哥每天必须多走一段路，穿绕几栋楼，到这边来取车送车。日复一日的辛苦，把我从厉鬼追撵，险象环生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使我绷紧紊乱的脑神经得以宁息，内心有了依靠。但是同样，我的负重和罪孽感也随之加深。使我每每不能原谅自己。原先，大哥的车库在他自家楼下。在我遭遇很多意外之后，有一天傍晚，我站在阳台，无意中发现大哥正跟人交换库门的钥匙。
二
　　十几岁，我中学还没有毕业，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十多里外的镇里上学。早晨，我吃饭，二哥把车推到院子，在井台盖板上支好车架，（井下是自来水的伐门，没有水）围车子转，拿着扳子这拧拧，那敲敲。 车胎气不足，他一声不响地补充。有时他也用眼睛瞪我，呵斥我懒，车子骑的比泥猴子还脏。一边数落，一边用清水冲洗，再擦干。擦的油漆闪亮。我从小厚脸皮，骂也不在乎。骂急了也回敬他白眼，剑拔弩张的架势。心里却乐滋滋，骑车溜走。
　　有一次，发生了意外。我家门口，是一个很陡，拐弯又急的长坡。我胆子小，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样飞驰，每次缓缓地放，小心翼翼。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提前试试车闸，前后都好用，就放心上车。正值春天，路两旁的杨树生着紫红色的穗子，矮小的灌木，荆棘的树叶鲜嫩，不粘染一点灰尘。田地新翻过，播了种子。春天里，人心舒畅，没来由的欢快。握着车把，我的注意力没怎么集中。渐渐地，车速加快了，车把左右摇摆。我隐约感觉不对，捏车闸。不知怎么一回事，车闸居然失灵了！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前面的路和两旁的参照物，迅疾后退，模糊一片。第二个拐弯转瞬即到，我紧闭眼睛，一头从车前栽下来！
　　柏油路坚硬，我摔的很重。脸上的青淤，注射一个多月的青霉素才消退。而我精神涣散，蜡黄消瘦。嗜睡，厌食，恍惚。在哪里坐久了，会莫名其妙歪倒，昏迷，休克。有人跟母亲说，丫头怕是中了邪，找人看看吧。母亲也恍然大悟似的，让二哥开车，到几十里外一个叫小桥子的村子，求会治巫病的老太太驱邪。
　　三个多小时的路，二哥怕我体力不支，拉出安全带，把我绑在吉普车坐上。到了老太太家，她为我把脉，掐手指。对母亲说，这孩子捡条命，是成群的，要是单个的，就被人领走了。她还说这孩子有哥哥，要光是姊妹，也没了。我听了，十分委屈似的，泪在眼眶里转，没敢掉下来。
　　在乡村，治病的巫医备有一把长针，最长的一尺左右。老太太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层层揭开红布，我几乎吓晕过去。二哥抱住我，我把脸埋在他胸脯，两手搂他的腰。我听到二哥的心跳，嘭嘭的，青春的，极有力，极有弹性。我感受他体内奔流的血液，像汩汩的水，从心脏分散，又通过我的指尖，经脉，汇聚到我的身体。扎完穴位，老太太命令二哥，把我的衣服卷上脖颈，后背暴露给她。最长的一根针，穿进我的脊椎，疼，害怕，我咬二哥，扣他的肌肉，扣的指甲里镶入他的皮肤和血丝。他搂住我，不叫我动。安慰我说别怕别怕。但他自己在微微发颤，我感觉到了。
三
　　一个人来世上一遭，走了，留下的痕迹，不是房屋财产，而是后代儿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喜欢槐树，刺槐。槐树长几年，为萌发要伐倒。一棵主干没了，众多的嫩苗萌芽，迅速生长，郁闭成林。表面看去，是独立的，但地下的根须连结在一起。刨出一个，伤了所有。我想它像一个家，父母和儿女的关系，兄弟姊妹的关系。
　　92年，遭遇一些事情，原单位不能再呆了。仓促间，新的单位又不好找。大哥急，四处求人，跟人说好话。那时我没钱，家里也没钱，所有费用由成了家大哥的承担。具体花多少，他始终没吐露一个字。后来我宽裕了想还给他，他跟我恼，不要。大哥像父亲，话少，脾气倔，宁折不弯。前几年他负责一个单位，当地一个领导找他借钱。他不肯，说钱是单位的，得留给工人开资。过了两年，那个领导做了大哥的上级，找个借口拿掉他的职位。有人劝他，给领导道个歉，上点“力度”。他还是不肯。见了领导理也不理，话也不搭。有回在街上，好多人，大哥指了他的鼻子，领导没吱声。还有一回，大哥半夜敲开领导家的门，穿着皮鞋闯进去，踢坏了光亮照人的地板。领导笑呵呵地，递烟倒茶。但他在位的几年，大哥一直被压制着。大哥这样的性格，为他的妹妹，却豁上脸面不顾一切。要去的单位选好了，其中一个人不同意，不给签字盖章。大哥不熟悉人家，委托了几个人帮忙，人家就是和颜悦色地摆理由。大哥几乎没有办法了，背地里叹气，心事重重。事情拖延很久，我几乎丧失希望。有一天，我闷的在路上闲逛，他过来，对我说，有眉目了，收拾收拾，准备上班吧。说过转身就离开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噗噗地落下来。大哥带着病身子忙我的事。他患了急性黄胆性肝炎，各种品名的药片，大把大把的就开水送到胃里，不起丝毫作用。体格消瘦，眼窝一天天塌陷。有人出偏方，烤焙黄鼠狼，磨成细粉口服。他岳母怕他不喝，瞒着他买来，偷偷弄好，告诉是中药。大哥孝顺，也不多问，一包一包喝。他喝，想到黄鼠狼的相貌，行为举止，我就要呕吐。我还恐惧，怕黄鼠狼的灵魂什么时候出现，怪错了人。在乡村，黄鼠狼是种张着胡须的神秘动物。它的一些传说，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人说，河里的黄泥鳅治急性肝炎。大哥就自己去，在秋天渗骨的冷水中抓鱼。手，脚，胳膊，小腿，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秋风和冷水的夹击当中，呈现出心悸的红色。
　　许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忘掉他为病痛折磨所受的痛苦：从瓶子里捞出乱蹦的一条黄泥鳅，捏在手里，看，看，然后像是下了无比的决心，仰着头，举起鱼，慢慢往嘴里送。鱼尾扭动，与他的嘴唇和舌苔接触的时候，我的胃部一阵痉挛，抽搐。我觉得那条鱼是落入我的咽喉中了，通过食道，肠道，把我的胃当成一个水洼。我想我现在患了胃炎和溃疡，应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也是报应，是我过度消耗了大哥的强壮。
四
　　　这些年当中，磕磕绊绊，纠缠不清。仿佛陷入一个旧井，阴森，干涸，四周石砌的圆形墙壁生着诡异的苔藓。胆战心惊的呼喊，不是随着气流上升，而是向下沉陷，在石壁四周碰撞，被隐蔽在后面的神灵搜走。
　　夜晚是隐秘的，白天来不及演绎的故事，发生在厚厚的帷幄底下。譬如窃窃私语，譬如做爱。我最喜欢的一句词，所表述的，就是夜的极至缠绵。“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这种情景，拉开了想象的空间。但夜也有暴力，劫杀和行径的阴险。它们瞒过上帝的眼睛，猝然袭击一个刚刚挣脱死亡的弱者，导致了她的疯癫，痴狂，胡乱呓语
　　在黑夜，许多眼睛张开，游弋。它们在一个窗户和门上扫过，寻找空隙，纵容罪恶钻进去。那个晚上，我从半昏迷中惊醒时，蛇蝎已经挺直上身，吐出带有毒素的芯子……我吓的要命，打开所有的灯，卧室，厨房，卫生间，客厅，阳台。哆哆嗦嗦，身体剧烈的抖，拿起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按数字键。直到接通，仍然不知打给谁的。对方咕哝一句，没听清。我自己也嘟哝了一句，也没听清。我无法断定那些发生是真实，还是一贯的噩梦，我只知道，几分钟后一个男人抱紧我，拍打着我，叫我的名字，拿手揩我的鼻涕眼泪。我在他的怀抱中哭嚎，手舞足蹈。我说他来了他来了，那个人进来了。我说赶紧关窗户，锁门。我说他掐我，拿拳头打我，还骂我，要弄死我。小侄女从另一个房间过来，咬着下唇，依门口看。我一下子从她父亲的怀里蹦起来，语无伦次。嫂子小心征求二哥的意思，要不，送医院吧。二哥腾出一只手，一根一根分开粘在脸上的头发，掖到我的耳后，抹我头上和脸上冰凉的汗水，说不去。他叫我，问我知不知他是谁。我瞪眼看他，点头。说知道。一会儿又摇头，眼神迷茫。他就跟我小声说话，说很多的话。像十几岁时那样，我贴近他心脏，听他的心跳。听他的血液流动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那晚二哥躺在我身边，一夜没睡。他替我盖被子，擦眼泪。我叫一声，就马上翻身拍拍我，说哥在呢，在呢。天亮时，他穿衣起来。坐在沙发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我虚弱地依着床头，发呆。嫂子喊他吃饭，二哥没理。半晌，他自言自语地说，你长这么大，家里人没动过你一根手指。
五
　　冬天冷，下几场雪就更冷了。气温最低时达零下三十多度。在这个冬天，心也像土地一样僵硬，冻出一道道细小如蚯蚓似的裂缝。我把自己安置在自己的内心，整天拥抱着一些想法，绞尽脑汁，妄图尽快的实现。它们是我给自己建造的火炉，腾起的火苗在低温天气中烤热了我。我觉得，就快复苏了。但是不久，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准确无误的将我击倒。整个事情的发生当中，我得到最直接的结论―――反叛，谎言，伪善。这对于一向头脑幼稚的我，是彻底的悲哀和绝望。
　　　那些天我必须几个地方反复跑。三更半夜的去找人，搞材料。白天，站在雪地里，寒风吹得肢体颤抖。手套，棉鞋，棉袄，所有棉服抵不住一绺带着尖刺的风。它们入侵到我的身体，肆意横行，疼的我钻心。晚上，材料搞到深夜，我开始两眼发涩，嗓音嘶哑。我烦躁，焦灼，我忧虑不安想抓起材料一把撕成碎末。我还想笑，很大声的笑。随便哪个人理解成什么，我不在乎。可是我表现出来的是服从，规规矩矩，像模像样。人家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做。我不敢让人看出我的胆怯，萎缩，洞察我一副垂垂致死的样子。我吃饭，吃平时根本吃不了的饭，却不知喂到嘴里的是哪种食物，咸，辣，腥一概不知。我睡觉，醒了不知头朝哪个方向。我觉得在县城的家，一会又觉不是。我老是产生幻觉，惊恐门缝有双窥视我的影子。我还上网，看论坛上的文章，跟贴，回复。也聊天。但是敲击出的文字，一个偏旁部首也没记住。
　　有一天晚上我发了脾气，谁阻拦也没用，一门心思想去找陷害我的人。我歇斯底里，暴怒，疯狂。这当儿有一个人非常聪明，凭一句话，就让我软下来。当着好多人的面，我哭了几个小时，不发出一点声音。他说，不要再闹腾了。你二哥刚才含着眼泪求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可别忘了，他是男人！我那时肃然觉醒，告诫自己，一丝一毫的错误都不要犯。我无权再残忍的伤害怕我有丁点闪失的人。我想到了中国古代的一种法律。株连九族。这种残酷的刑罚，实际是抓住了人的情感弱点，直捣人心。一个人，可以不顾惜自己的生死，却受不得家族的根系被整体铲除。伤筋动骨，比立时毙命暴戾骇人的多。它是一种缓慢的，血肉翻剥的切割。吱吱有声，令人惊恐万状。
　　大哥出差回来，知道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冒雪驱车来看我－－上百里的路，两座岭，冰上是雪，雪下是冰。六十多分钟到的路程，花去双倍时间。中午时候，因为停电，暖气供不上，裹着大衣，两个人对面坐着，连一杯热水也没有。他红着眼圈，骂我傻，他说你弱不经风的样子，跟谁拼命啊？他还是不多言语，干脆利索的交代嘱咐，午饭也没吃就返回了。事情接下来，缓和了。纠缠住我的八爪鱼，慢慢松开绕在我脖子上的足鞭。我晓得这些是谁为我做的，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默默的受苦受累受冤屈。
六
　　现在，他们哥俩个，年轻不复存在。四十多岁的人，受家和事业拖累。也受我拖累。我和他们之间，有隔阂，曲解。一直没消除。有事实，也有恶意的谣言。我没办法解释，哥也没有办法问。十几年当中，生了斑，长了锈。现在，已经懒得再理了。我给自己下了死令，一定混出个样子来。让别人当他们两个提起我的时候，心里高兴，脸上得意。我不知命运能否放我的生，让我重新活一次。
　　最近我老是一个人难过，想想就流泪，脆弱的很。从前我母亲说，俩女孩孤单，催促他们要男孩，罚款也行。只要生就行。母亲一说，我就反对，驳斥她重男轻女，并以自己做反面教材。这两年，母亲不说了，不甘心的死心了。但是现在，我觉得母亲是对的，她的观点和情也在理。他们两个，总会老的，每个人都会老的，谁也骗不过时间。等侄女长大了，遇到为难事，谁能像他们两个对待我一样，冒风险，不计前嫌，豁出性命？我是他们心里的一颗石子，时时硌着，让他们疼。两个侄女，日后谁把她们装在心里，硌着疼着？
　　想到这些，我就无助，胸口被硬物狠狠戳着，疼得没地方躲避。要是他们两个，能在时间机器的研磨中，永远精力旺盛多好。为我们这些女子遮风挡雨，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