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之时

迟暮之时

一
坐在空调屋里，制冷机的响声偷袭了空间。
它每天都在发出叫声，这似乎是必然的。门开了，又关上，一个人出去又进来。
他们不愿意去外面，太阳并不很亮，但热得人发慌。东边会议室，一群人在考试，另一群人在监考。
六月的下午，是沉默的，四周都是如此。门外走廊上，木凳子上坐着穿黑衣的保安，他们显得很无聊。一个胖胖的老女人，在求他们，帮忙在手机上答题。
女人说搞不懂这先进的玩意，她眼花了，脑子不灵活。保安在摆弄她的手机，在进入一个学习的游戏世界。几分钟之后，一群人从敞开的会议室门里，鱼贯而去。考试结束了，下一场考试继续进行。
他站窗下抽烟，烟雾从半开的窗口，一缕缕飘到外面去了，一缕青丝，在窗楞处，打着弯，你能感受到风吸力很大。不断从烟柱上产生出来的烟，很短时间完全跌落到窗外广大空间里去了。烟被分解、消散，就不见踪迹了。
这个过程，总让人想到世间的一些事情。存在，飘忽，又无所触及。
那扇关上门的空间里，那些人，被一场考试决定未来。他们还年轻，注定会接受一些不可避免的失败。你能从那些表情游移失落的脸上，窥探到这场考试的端倪。
坐在沙发上，那些文字在眼前跳动，象一个个飞虫，文字说了什么呢，他又觉得进入不了那个遥远的世界。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的一些念头，是虚弱的，象失去氧气的火焰，慢慢萎灭在心里。
又一场考试结束了。那些脚步声在门外走廊上生成，象一阵潮水泛起又落下。他打开了门。大理石的走廊地面，仍然闪着釉的光。他依然要找到另一条道路，那是一个重要的方向：在那里，失踪的人和事，将获得拯救。
他静静站着，地面倒映着窗子的影像。仿佛置身于巨大立体空间里，他觉得那个空间，容纳了更多记忆和幻想。一朵被挡在世间之外的花，在那里开着，孤独地开着，像在沉思默想。他不敢看那花的颜色，那种红色能把人带入到一种深渊之中，他将被包围到一种不能呼吸的境地之中。
耳朵里的声音把他拉了出来。楼梯快速响起上楼的脚步声。送报纸的年轻女人的身影，已经到了近前。她大声地说，窗台上的花，你要记得给它们浇水啊。他猛然记起，这个女人昨天就拜托他了。
立体的空间一瞬间从他视觉里消失了。几片绿叶子的粉红色花，在张望，像在说：水，水，水。那些花干旱了些时日，他找到放置在一边的水瓶子，去给它们浇水。与此同时，水流的声音，清晰钻进他头脑里，仿佛呼喊“救命”的声音，现在，它们终于安全着路。
他终于可以离开这条走廊了，白天的时间接近尾声。
二
小汽车停放在楼下，它不光是他的一种工具，还藏着另外的一层意义，它是他去往遥远处的一个合谋者；干净的房间在四层楼上，在书的陪伴中，他找到打开一个世界的可能性。它们都是安静的。它们和他产生了一种关系，象一棵树和所属的泥土。
他在那个房间的床上睡觉，总觉得床象一个柔软的梦镜，它永远那么舒坦，仿佛将他皱巴的身体展开，像一个充气的气球。而那辆白色的车，带着他跑，自由地缩短和外界的空间的距离。它们是物资的，却又超越了物资。
夜间，醒来过，意识到睡眠在那一刻离开了。他不像过去那么能睡了。从床上爬起来，走过静谧的卧室空间，脚步声象一个天外来客。他觉得内心之物，映照着平静的表情。他习惯了沉默，一定有一种力量锁住了内心。它们从白天遇到的某件事开始，蓄意封锁了他。
他听到了声音对过去的一些事情发言。他找到了一种纯正的感觉，它打开了封闭在身体里的一个世界。好久，没有听到内心说话的声音了。一个人对自己说话，仿佛在很久之前了。现在，他重新发现了这样一个通道。他获得了解放。
这真是一个好时候。静谧之夜，清空了白天的骚乱，一条无形潮水裹胁的感觉消失了，可以任意站在某个地方，体会那些植物和香气的存在。看到它们的生长之态，或者残缺之地。仿佛自已站在一边，进退自如。
最重要的，他抽离出一个群体，不必受那些事的捆绑。——就像看着那个小男孩，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布满草木灰的黑道子，他手里拿着玉米，嘴巴咀嚼着，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黑暗中，他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那个小男孩逃出了黑暗，从少年到中年，甚至中年已过。他还能感受到，心还像年轻时那样跳动。
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满足了。此刻的他知道：一个宁静的夜晚，比所有纷繁的时刻更为重要。在朦朦之中，忽然就遇到这不甚明朗的月夜。过去经历到的打击、逃跑、暗藏在心中的绝望，在这四方墙壁的空间之内，得到了消解。这个梦幻之地，美食、爱、空气，都被注入了深情和凝望。
这迟暮之时，他就是这个空间本身了。那几盆年深日久的花变换过几个地方，现在，在屋子靠南墙的地方。从它们身上是看不出季节来。就像想起以前的某个人，永远是一种年轻的样子。
北边那扇门，大窗的玻璃，让外边的一切清楚可见。往北几十米小区外那条日日走去菜市场的路，路灯光看上去并不太明亮，转向西边，建筑物连在一起的蓝色之光，显得非常盛大。
呆在迷离的光影中，那么近，又那么远。从过去某个时刻来，象一句话和一句话睡在那个私密的空间里。他就隐约噢到植物气息，沁人心脾。他觉得用睡美人，比喻心中的事物再恰当不过了。
他找到了过去的生活，那些遇见。在身体之外，那喝过水的一只杯子，好多年前一个人送他的那本书，以及秘不示人的一件藏品，在这一刻，统统汇集起来，他噢到某种芬芬的气息，就象那句话“它们是美丽自身的味道”。
那些花睡着了，睡在隔夜的梦中。一个长长的走廊，在又窄又宽的寂静之地。他想，这么走过去，无限靠近一种呼吸，就能看到一种比梦更真切的形体，从黑暗中唤醒，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记忆本身，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2019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