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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马蹄上的丝绸

2020-12-14叙事散文杨献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16 编辑

马蹄上的丝绸
■杨献平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先驱,草原最初的王、闪电和英雄:一个以由多个“吐门”(万户长)组成的大部落联盟,几乎每个“吐门”当中,都包括了几个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16 编辑 <br /><br />马蹄上的丝绸
■杨献平
  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先驱,草原最初的王、闪电和英雄:一个以由多个“吐门”(万户长)组成的大部落联盟,几乎每个“吐门”当中,都包括了几个甚至十几个不同语言和民族的部族。他们放牧牲畜,并成为主要的食物来源,由于空气稀薄,煮出来的牛羊肉半生不熟,白水浸泡后的大块肉当中还有着大块凝固的鲜血——他们张开嘴巴,露出尖利坚固的牙齿,将血肉一同吞进肚子。被自己吃掉之后的牲畜皮毛成为他们遮羞和御寒的衣裳,而众多的牲畜皮毛连在一起,就成为了房屋和营帐——长年累月,他们的身上沾满了动物挥之不去的腥膻味道……数百年之后,有人还说他们是“有骚味的人”。
  他们喜好战争,长驱千里、迅如奔雷的马匹使他们在战争中出其不意,屡屡获胜。在战术上,他们熟练运用佯攻和佯退术,以小股的兵力牵掣敌人主力部队,引诱到空廓的沙漠或者草原,再大军合拢,将之剿灭。他们的骑士和射手是部族当中最受器重和尊敬的人,这些勇士们,总是将俘获的第一个人用刀杀死,然后畅饮他的鲜血,把敌人的头皮剥下来,悬挂在马笼头上,向部族的其他人和敌人炫耀战绩与武力,头骨用来做酒器……在中原的先秦时期,他们就在漠北和蒙古高原崛起了,以强大的武力统摄四方。
  他们多次潮水一样涌向中原,向着汉家王朝的中心推进。而那时,中原的实权诸侯和军事巨头也向他们一样,喜欢用人皮和人的头骨来发泄仇恨,表达自己的凶猛和残忍。刘邦一统天下的时候,在月氏国作人质的冒顿偷偷跑回部落——这个不大起眼的人对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心怀不满,一个是他为头曼单于与一个地位卑贱的女人所生,长大之后,又被头曼送到月氏国作人质……而更重要的应当是:他发誓要获取父亲头曼在部族当中无上的权利和地位。
  回到部落之后,父亲头曼分给他100名士兵,他教他们弯弓射箭,然后教育他们唯他手指是瞻,一声令下,百箭齐发——不论目标是什么,射手们应当毫不犹豫——最终,他用这个方法射杀了自己的父亲头曼,拥“狠”自立为匈奴大单于。他的武力是强大的,数年时间,统一了蒙古草原,成为北方的第一个千秋汗王。尔后,携带强劲的马蹄、鸣镝和长刀,勇猛而野蛮的匈奴向着西汉王朝,发出了不间断的骚扰和攻击。
  而在中原,作为楚汉之争的最终胜利者刘邦刚刚坐下来,对着他的大臣和江山发出各种各样的号令——匈奴大军的到来,使得刘邦感到了惊恐,他早就听说过匈奴这一强大的西北部族联盟,当然包括他们的凶猛、日趋千里的马匹和百发百中的射手。他也曾派出军队抗击,也曾亲自督阵——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匈奴竟然比他传说中还要勇猛善战,锐不可当,就连他自己,也险些成为匈奴的俘虏。后来的一次,冒顿单于还对吕雉开了一个玩笑:假意或真心地邀请刘邦的夫人作他的妻子。
  这一举动,以凶狠著称的冒顿像个小孩子,透露着几分天真和可爱——刘邦的败绩使得匈奴更加嚣张,妥协之后的西汉王朝想到了和亲——以女人消磨和遏制匈奴南进的雄心和勇气,以中原的新鲜器皿和用具,期望以“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放下武器,像汉朝的子民一样,躬身垄亩。
  而事实上,本性和习俗是最难改变的,而刘邦、吕雉不过对匈奴使用了缓兵之计——在向匈奴供送女人和财富的同时,他们也在韬光养晦,企图有朝一日可以一举消灭匈奴,巩固西汉江山。一直到刘邦的第五代人——汉武帝刘彻时期,匈奴仍旧是西汉王朝最大的威胁——这时候,刚刚经历了文景之治的西汉王朝如日中天,刘彻也像他的祖父、父亲一样,妄求长生不老,号令天下奇人术士,大炼不死神丹。
  这时候,刘彻听到来自大宛国的声声嘶鸣,有人告诉他,那是西域天马的啸声。这些马可以日行千里、往来如风,构成了匈奴军队奔驰无定、出奇制胜的“杀手锏”装备——刘彻惊诧了,神往了,还根据传说和想象,写了一首叫做《天马歌》的诗:“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而令汉武刘彻尴尬的是:从大宛运来的几匹汗血马到达长安之后,其中一匹竟然不给他面子,什么东西也不吃,最终绝食而死——这无疑给了刘彻一个难堪:一个皇帝可以统治万民,号令天下,但对于一匹罕见的神驹骏马,却束手无策。
  那时候,西域对于中原来说是神秘的,庞大的,又是野蛮和蒙昧的,雪山连绵,大漠浩瀚,风吹千里——这些都是传说,没有人亲眼见到,更没有哪一个人以身体的亲历取得真实的观感——这时候,张骞站出来了,这个和汉武帝刘彻一起长大的郎官,史书上说他少小就有一种勇敢无畏的冒险精神。他说话的时候,躬身面对昔日好友,现已高高在上的刘彻,以坚定的口吻,表示了自己愿意出使西域的愿望——不知道刘彻听到之后有什么感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内心是喜悦的,高高在上的目光也会向张骞透露出几分赞许。
  张骞似乎更明白:出使西域,最大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到现在,我仍旧惊异于张骞出使前的义无反顾,那种镇静和果决——在当时的汉朝,我相信他是唯一的一位真正的勇士,因为他,整个汉朝都吃了一惊,所有的耳朵和目光都伸在他一个人身上。
  公元前139年春天的一天,西汉天空下的长安阳光明媚,万物生长,暖热的气息在宫廷和民间流传。张骞和他的100多名志愿者就要出发了,作为最大的支持者和投资者刘彻,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告别时,我想张骞是流了眼泪的。我也想,他也肯定提前遣散了家小,写了遗书——如果我是当时的张骞,我一定会再写一张休书,免得此去经年,妻子红颜变老,为他一个人而沦丧青春。
  尽管这很残酷,但是,如果将一个人的青春白白放逐,是不是更大的残酷呢?行前,刘彻再次对张骞明确了这次西行的目的——说服早年被匈奴击败的月氏国,与西汉联合起来,共同消灭匈奴——再长的告别也不过一个瞬间,张骞的西域之行开始了,越过高高的秦岭,气候改变,流风带土,寒冷依旧,风物突兀,风景黯淡。到李广的陇西,再过金城,就是匈奴人的势力范围了。高高的祁连雪山如同神灵,连绵千里,广阔的戈壁上空空如也,风吹的尘土蛇一样缠绕马蹄。
  连续的狂风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尘土扑面而来,汉朝的长袍宽袖显然无济于事——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捂脸的手掌,一群匈奴骑兵已然横刀立马站在了面前——张骞长达11年的囚禁生活开始了,与他同去的志愿者大半被匈奴的长刀割断了头颅,亡灵沿着来时的道路,寻找故乡的门楣。
  而作为首领的张骞则是幸运的,他不仅免得一死,还娶了一位匈奴女子为妻——以我的眼光,这完全可以看作是张骞西域路上的一次艳遇,是他政治生活当中的一个香气四溢的梦幻休闲。尽管身体不自由,但内心思想和天性本能是自由的。相对于那些死难的同行者,张骞的这种厄难或者说味道怪异的幸福就在于他借助“汉使”的身份,将生命完整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肉体的囚禁岁月对于张骞来说,是无比漫长的,而对于历史和今天的我们则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11年后的一天,看管他的匈奴士兵放松了警惕,而张骞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政治使命,仓惶脱离了匈奴的势力范围,与最勇敢的随从甘父一起,迈开尘沙当中的脚步,再次展开向西的途程——张骞知道,只要手中的节杖——牦牛尾巴做成的王朝“信物”还在,他就一直会拥有自己先前的政治身份。
  史书上说:他的随从甘父是一个勇士,箭术超群,两个人的行程虽然艰难,但也有了不少的趣味——甘父总是在饥饿的时候,射杀一些飞禽走兽,用来充饥,也可以用动物的皮毛,使他们较为温暖地渡过一些寒冷的露宿之夜。穿过浩大的沙漠、草原之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高大的葱岭——白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
  他们到达的第一个国家是汗血马的故乡——大宛国(今费尔干纳)。与匈奴不同的是,大宛国盛情接待了来自汉朝的使者,还请他们参观了汉武帝刘彻梦想的汗血马。在随后的行程当中,大宛国王还帮助他们先后拜访了康居(今撒马尔罕)、大月氏、大夏等西域国家。这一路都是欢欣的,但令张骞感到失望和意外的是,早年被匈奴击败的大月氏王国早已在阿姆河上游定居下来,不愿再听从他的劝说,再次东进,联合西汉与匈奴作战。
  回程路上,我想张骞的心情是无比轻松的,尽管有想念故国亲人的些许惆怅,但相对于自身所肩负的政治使命,都应当是微不足道的。而张骞没有想到的是:匈奴人的马刀再次切断了他南归的路途——这时候,他的那位匈奴妻子一定还在,说不定两人还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但又一个机会,张骞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前后生活了13年的匈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
  此时的长安依旧繁荣,刘彻的王朝如日中天,而他妄求长生不老的欲望也越来越紧迫。张骞的返回,从某种程度上,使得汉武帝刘彻不再觉得匈奴有多么的可怕和不可征服。公元前119年,汉武帝刘彻为了进一步联络乌孙,断“匈奴右臂”,再次派张骞出使西域各国。这次,张骞并没有回匈奴看望自己的匈奴妻子,而直接进入乌孙,并派副使甘英访问了康居、大宛、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等国——后来,我在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北壁西端,看到了最早的张骞出使西域图:色彩艳丽、仪仗豪华,神色威严——依稀可见当年景况。
  再后来,霍去病、卫青和李广等人的隆重出场,使得匈奴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对于西汉来说,正是它的这些将军,改变了它近百年来对匈奴的和亲和纳贡的历史,以中原强国的强大武力,将匈奴的势力范围步步缩小,并从自己的疆域仓皇向西逃离——有一年,我在山丹的路易:艾黎博物馆,看到了一支匈奴人武器——鸣镝,红锈斑斑,已然朽烂,抚摸之下,感觉冰凉。还有一次,站在焉支山顶上,踏着松软青草,看到雪冠长体的祁连雪山,猛然想到消失了的匈奴,我不止一次地想:在大风劲吹的焉支山上,一定还留有匈奴人的遗迹——满山的松树发出一阵阵的波涛声,大批归圈的骏马踩着夕阳,暮色四合之际,苍茫的焉支山就只有风在空旷中发出连绵的呼啸和叹息。
  在匈奴语中,祁连山是“天”的意思——显然,匈奴已经把这一个自然存在与他们崇拜的神灵放在了同等位置——青草肥沃、松柏遍布的焉支山,不仅有大黄、青草和青稞,还有可以让妇女们染红指甲、涂红嘴唇的胭脂花。可以说,匈奴人当年所有的生活和军事给养,都是祁连山和焉支山是分不开的。
  而失败了的匈奴只好无奈而凄凉地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悲怆哀歌,沿着西边的大漠,仓皇撤退,沿路旌旗半卷,人马嘶喊,就连铁制的盔甲之上,都沾满了汗渍和尘土——对于霍去病和卫青这两个武功彪炳的将军,我至今仍没有多少好感,大致是因为他们对飞将军李广的不公,或者其他的一些个人情绪所致,而对于李广这样一个在世不曾显达的名将而言,所有的荣耀都是史书和诗歌赋予的。
  古老、明亮、悠远而沉重的丝绸之路展开了,此后,便有断断续续的商旅、驼队和马帮,每一个牲畜背上都驮载着丝绸、香料、茶叶、盐巴、瓷器、农具,向着中亚各国,往来穿梭——再后来,具有亮闪闪的外观、就像棱镜一样能够反光的丝绸,成为了它永不湮灭的代称——而丝绸,它的发明者大致是黄帝的元妃西陵氏:有一天中午,一个蚕蛾的茧从桑树上落下来,掉在她的茶碗里——是阳光下发出银光的丝线,激发了这位古代妇女——王妃的千古灵感。
  这是不朽的,影响到了整个世界的生活习惯,当然,丝绸也是一种文明的载体,在流传和仿造当中,使得古代中国在西方世界显得更加古老、遥远、聪慧和神秘。此外,关于丝绸之路,还有一个说法是:比张骞更早的时候,这条道路上已经有神香、青石、铜等货物流通了,它的创始者是亚历山大大帝——还有宗教,那么多独立而相容的信仰,也同样在这条道路上获得了最为广泛而迅速的传播。印度佛教以及伊斯兰东进,火炮、印刷术、指南针的西移——而我时常想到:柔软飘逸的丝绸背后,是大批量的马蹄,残酷的战争,鲜血以及白骨:铿锵的马蹄上肯定悬挂着美丽的丝绸——柔软、细腻、高贵、优雅,但它们当中,仍旧包含了冷冰冰的刀刃和鸣镝,大风之中的悲情呼喊、以及无数亡灵在深夜横拍黄沙、盈月望乡的疼痛与不安。
  这是不是一种悲哀呢?很多时候,打开古代的丝绸之路地图,就仿佛看到张骞的足迹,听到了古老的马踏黄沙的声音——那么漫长的道路,那么多的城池和国家——珍珠一样撒播在欧亚大陆上,每次看到,都感觉有一种极其柔软的东西,从心脏,水一样流过——而千年后的现在,丝绸之路已经成为一个响亮的符号:文化的、历史的、传说的、战争的乃至商贸的和宗教的——而作为一个后来者,在河西走廊,丝绸之路一边,我时常会不自觉地感觉到这条道路的深远,以及它在时间当中的那些起伏与变迁、兴盛和落寞。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丝绸之路的诞生,在古代中国土地上已经不复存在的匈奴应当是它的最先开凿者和占据者,当然,还有突厥、蒙古、羌和党项、鲜卑等民族部落——只是,在汉使张骞之后,不朽的“丝绸之路”才像一个悠长的美丽丝带一样,慢慢展开和开阔起来的。
  而这些,被时间这个巨大车轮运载着,无数王朝过去了,悠久绵长的丝绸之路也在随着王朝的兴盛与败落断断续续——到19世纪末,古老的丝绸之路开始真正寂寥冷落起来,杀人于无形的火器代替了马刀和弓箭,那么多的旅行家和商人、冒险家和挖掘者——每一个来往于丝绸之路的人,他们都带着不同的梦想,到达各自不同的目的地……老去抑或返回,夭折或者平安,但很多年之后,他们终究告别了自己曾经的一切……而丝绸之路……却无休止地留在了这里,在漫长的岁月当中起伏跌宕、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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