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卖醉,我的胃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我的卖醉,我的胃我的胃坏了,不敢沾酒。偶尔沾了,难受得要死。与朋友们吃饭,看着他们一杯又一杯,心花怒放,我只有咽口水的份,任凭习惯了20年酒精的嗅觉和神经抗议。人到中年,抑郁如老茧,有时就得靠酒精刷新,挡尘去锈,让被青苔和地衣遮蔽的神经重
我的卖醉,我的胃
我的胃坏了,不敢沾酒。偶尔沾了,难受得要死。与朋友们吃饭,看着他们一杯又一杯,心花怒放,我只有咽口水的份,任凭习惯了20年酒精的嗅觉和神经抗议。人到中年,抑郁如老茧,有时就得靠酒精刷新,挡尘去锈,让被青苔和地衣遮蔽的神经重新铮亮。但我不在刷新神经的幸运者之列,我只有任尘埃铁锈堆积,任神经抑郁、麻木,我没有胃可以卖醉。 我的胃坏得早,76年75年,甚至更早。我在公社小学背语录、画林秃子(林彪)、批孔老二、暗恋邓老师,我的胃没有东西消磨,就自磨。我在短坑里放驴,在龙嘴子捞柴,在两红崖演《杜鹃山》里的雷刚,在三岔子砍柴……我的胃没有东西消磨,就自磨、自杀。饥饿感很快过去,供持久体验的是疼痛。疼痛之余便是排酸。火一样的液体在喉咙泉涌,带动着胃和全部内脏。火苗在胃燃烧,水在酸里噼啪作响。我一口一口回咽着胃酸,试图压灭黑暗里的火焰。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我知道怎样对付我的反叛的胃。稍微大意,胃酸涌上口腔,我必定要经受大汗淋漓的呕吐和痉挛。在龙嘴子75年的玉米林里,在我家老房子东面76年的当头上,我幼稚的意志没有能压住邪恶的胃酸,呕吐得一塌糊涂,在神秘的胃痉挛中,我开始惧怕自己的身体。 我从来不缺卖醉的理由。假如要卖醉,没有人会反对;我即使天天卖醉,也不会受到指责。不曾有过爱(除了自爱)是第一大理由。要是我卖醉了,又有什么关系?酒精对于我已经是水,我的苦难足以让酒精起化学反应。我可以归纳出100条卖醉的理由:父亲不曾爱过我,母亲缺乏爱的能力;兄弟姊妹离多聚少,感情淡薄;父亲病故,他给我托噩梦;我追求多年的女孩出嫁了,新郎不是我;我追求多年的女孩离婚了,情人不是我;我追求多年的女孩嫁二道人了,新郎也不是我;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偶尔进城,老婆也不给好脸色……出门住酒店,别人都找了情人找了小姐,我因为缺钱又缺胆一个人失眠到天亮……年轻时候喝酒,总会生出一种意识:喝死算了,生不如死。86年还豪情万丈,乐观向上,87年就万念俱灰了。尼采,叔本华,他们把我的目光挑起,架在望远镜上,镜头里我看见的只有死亡。死亡,我们俩一醉方休。卖醉也是一种境界,意识缺席了,身体缺席了,漆黑的空白再没有负担。 小时候放学回家,不时揭开木柜偷酒喝。酒在军用水壶里,摇荡起能听见水响。军用水壶躺在麦子或玉米里的样子很温暖。木柜的盖板笨重,得拿头使劲顶着才能腾出双手去拿酒壶、拧壶盖。我怎么晓得柜子里有酒?是从柜子的缝隙逸出了酒香。一小口,一大口,再一大口。我立刻变了个人,变了体温,变了视觉,变了感应。我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我告诉回来的大人,我肚子痛。偷多了,就知道了酒的好,酒的美。初中时候在城里,看见副食品商店门口一桶桶玉米酒,身体就燥热。打酒的掌柜不知是为了显摆手艺还是习惯成自然,总是将提子(我们叫凼凼)提得老高。我每每看见从提子里倒出的酒以弧形流入各式各样的器皿,就会感觉一种快意。是冰的快意,而非火的快意。裸露在空气中的酒惨白,弥漫着几乎无法抵挡芳香。不知道我后来对脸色惨白、眼波柔媚的女子情有独钟,是否就是借了对白酒的审美。我的同学好些都是“高干”子女,家里一定都存放有剑南春、茅台之类的好酒,可惜他们在偷饮时不会想起我。我只是旁听过县委书记的公子和公安局长、文教局长的儿子谈酒。白兰地。你听说过吗?他们还谈到一种叫大前门的烟。我去过我的一个同学在藤业社的家,简直就是工棚,他跟两个漂亮的姐姐睡一床。同学的老子也贪酒,还找了难兄难弟陪。我第一次吃了凉拌肥肉。从大人酒碗里荡出的酒香真是迷人。同学的老子曾经是国民党的书记员,喝起酒来蛮讲礼节的。县委书记的公子在纪念碑拦住我,说他喜欢田红,要和田红耍朋友,叫我少打田红的主意。县委书记的公子拿“大前门”贿赂我。事后想起,我特别后悔,我怎么没有问他要白兰地? 第一次喝醉酒是在师范学校的寝室里。下酒菜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从广元老家带来的盐菜。像我初中吃的盐菜一样,里面有肉颗颗。那时我17岁,喜欢低年级的女生。可我的醉酒与女生没有关系。星期天,我们无钱无聊,倒在床上爱好文学,诗人刘强买来瓶酒,没人敢与他分享,我去分享了。分享到中途,吃了几把盐菜。酒精彻底毁坏了我的意识形态,制造出一条狭长的空白地带。我在空白里蹒跚了几步,就跌进了深谷。我自己的烟头几次烫伤我自己的手背,竟然没有知觉,直到第二天才发现。这是第一次尝试,与卖醉不沾边。青春期初生的空虚和无聊是尝试的潜在动因,文学是尝试的扳机。低年级的女生坐在运动场的看台上背诵英语单词,她的理想是当翻译官。 进城念初中,我的胃有了些许可供消磨的东西,但绝不是与我的身体成长配套的含有丰富蛋白质维生素的肉食禽蛋蔬菜水果,而是泡菜和盐菜。我在学校食堂蒸饭(好在是大米饭),回到我寄宿的表叔家的黑屋子吃。表叔家吃肉,我闻肉香。三年初中,我的下饭菜就是泡菜和盐菜两种。泡菜多为萝卜颗颗和白菜帮帮。为了受用,盐搁得特别重。盐菜多是青菜白菜萝卜杆杆,有时也嵌了春芽蒜叶,拿猪油炒,不时加上切得细碎的肥肉颗颗。揭开饭盒,放入一些盐菜和泡菜,再盖上盖子,等两三分钟,再揭开吃。情形类似于今天泡方便面。有时老师拖了堂,饭凉了,菜捂不热,我的胃便只好消磨些温冷的饭菜。冬天,猪油和肥肉颗颗让盐菜板结,总是捂不热,饥饿的胃却没有选择。很多时候,泡菜盐菜也吃不拢周末,只好找到要好的同学借五分刮点豆瓣酱拌饭。豆瓣酱拌热米饭的味道还真是香。自从表叔家买卤肉,卤油就放在我床前的柜子上,我忍不住偷过几回和在米饭里吃,味道比盐菜泡菜豆瓣酱都要好。拌了卤油的米饭在昏暗的老屋发光,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胃在有规律地蠕动。偷是不道德的,我的胃在与香喷喷的卤油有过不多的接触之后,又回到了它早已习惯的泡菜、盐菜和豆瓣酱身边。三年初中,不晓得我的胃消磨了多少泡菜盐菜,消磨了多少六边体的氯化钠,不晓得氯化钠的边角割掉了我多少的胃黏膜。 做了诗人,也就是做了酒仙。我最初写诗的地方正是李白到过的古江油关,我最初交往的诗人也都是李白故里的,“李白斗酒诗白篇”是只要有诗人在座就一定能听见的劝酒辞。86年到91年,诗歌大于人生,我忘却了我还有胃。仍不是卖醉,是尽兴,而那个兴完全是诗歌与青春的混血。一首诗或一组诗杀青了,喝酒啊;有朋自远方来,且远方是诗仙李白的老家,不亦悦乎,喝酒;读到自以为绝妙的诗歌,比如廖亦武的《死城》、李亚伟的《中文系》、伊蕾的《独身女人的房间》……喝酒;听齐秦唱《离家的路》,听崔建摇滚《一无所有》,听深爱的女孩说“不”,喝酒……在石元,在二廊庙,在厚坝,在小溪坝,在江油绵阳南坝古城平武水晶阔达……我们喝酒,读诗,沉醉在单纯但却幽暗的但丁的天堂和地狱。我抱着酒瓶从秋天衰草连天的山坡滚下来,自觉是一个无胃的人。 我的死亡意识成熟得很早。看见人的遗体,总会滋生一种很深的恐惧和厌恶,甚至见到墓碑花圈纸钱也会颤抖。10岁,可能更早,从夏天的午睡中醒来,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这个存在里包含着的“不存在”。木屋里寂静无声,蝉在木窗外的椿树上日娘日娘地吟唱,阳光透过亮瓦落在中梁上,有赤金的成色。河风吹着竹梢,屋里的光线变换不定。我想到了死,必将的死。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我尽管才10岁,或12岁,但死是必然的。秦始皇活到昨天死,毕竟还是死了。我的想不只是理性的“知道”,而是全部感官的体验。在午后寂寥的清静中,在凉爽的篾席上,我隔着好几条河流,触摸到了死亡之蛇的冰凉。青春期过后,我的意识和感觉与死亡接触得更为亲密,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体悟的回归啊!我多么希望死亡只是一个收费站,缴纳些钱,便可以通过,但我深深知道,死亡是一枚炸弹,会无声的引爆我们,让我们永久消失。我有一个唯物的生死观,我晓得消失意味着的一切。小时候,我总是拿死亡的平等性减轻对死亡的惊恐。毛主席都死了,我的死算得了什么?后来学了能量守恒定律,知道了物质不灭,只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我便拿物质不灭来安慰自己。30岁,我找到了苏格拉底的死亡辩护:死亡不疼;假如死亡是消失,那便是我们的所求;假如死亡是去另一个世界,那死亡本身就不是死亡。我还从老子和庄子的言论中悟出了生死之道:死来于生;想不死,惟有不生。那么,我们既然生了,死又何妨?走了一遭,毕竟是幸福与乐。女儿出生、成长,让我体会到了一次无中生有的过程。生和有是经验世界的立,而死却是这个世界的破。面对生死,倘若能保持无的境界,便不再会有失落和惊恐。 理论上的立,改变不了感官的破,死亡威胁的正是我们的感官。看过他人临死前的眼泪,我总是想到自己。也许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也许只是刹拉。理论无法拒绝本能。想到地球上难以数计的人的死的过去式、难以数计的动物的死的过去式,我的心里总会坦然一些。无论我们怎样惊恐、或者拒绝,死亡是必然是会来临的,在死亡的石榴裙下,人类的眼泪如同尘埃,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意义,但落实到个体,总还是要对付。酒是对付死亡的迷魂药。当酒精改变了血流的速度,改变了感官的性状,我们对死亡的观念就会变形。在水晶和阔达的小酒馆,我做过若干的试验。从黄昏开始,在夜晚深入。独饮,或对饮。无言,或窃窃私语。酒精让血液奔涌,让心沉静。最终滋生的不是豪情,是邪恶的英雄主义。“喝死算了!”我和我的身体有了隔膜。我支配不了我的感官。我的身体的必将的消亡,跟我脱离了干系。阔达,扁担式的小街,在漆黑的夜里浓缩为远处的几声狗叫。还没过门的幺师在油灯中宛如一道幻影,她身体的处女形状已经被她的郎君修改。在岷山的任何一个小镇,一旦脱离了酒精,死亡意识便显得极为普遍。连绵的瓦屋脊背的上空,是狭长的天空,潮湿的星星照亮的是死亡背面的灌木。油灯昏暗,时间和空间都沉醉在一间油腻的木房子。两三张脸,在闪烁的光影里越见生动。通泰不只是认知的,也是血肉的。我们的感官比任何时候都通畅,发出的光亮稳定了油灯的性能。在岷山小镇的黑夜卖醉,还有什么事物不能看见、想见? 在江油与阔达,我有过两次宿醉。开始只想是卖醉,最后却无法收拾。从黄昏到午夜到黎明,推杯接盏,人声鼎沸,感伤的音乐表面的露水也成了酒精。在午夜等到一个从成都赶拢的朋友,血液与酒精的调配进入第三波。不知道都是什么时候离席的,崩溃属于集体无意识。弹吉他唱童安格的人喉咙已经滴血。在被酒精查找到的意识里,我们有过卖醉的动机,而酒精又膨胀了我们的卖醉。我在小说《画家高埂和他的莉》里讲述过90年代一个周末的卖醉。岷山。阔达。冬阳。被霜打萎的萝卜。乡村画家和乡村诗人。先是空虚无聊,然后是渴望女人,然后是爬山释放体能。都正当青春,差别在嫩绿和墨绿。雪线在不远的山腰,阳光在峡谷和水面移动。灌木林里裸露的大片黄土地张扬着我们青春的伤口,性的伤口。当最后一抹阳光被积雪融化掉,黄昏和黑夜接踵而来,酒和卖醉的冲动也接踵而来。我们从幺师的小酒馆喝到秦晓菲家的堂屋。我们把卖醉的欲望掩藏在热情、友好、节制的氛围里。依旧只有油灯,只有从神龛上散发出的跳跃的双重的昏暗。也有绝对的清晰,只是隐蔽得很深,没着粘稠的波浪的热血。卖醉的结果,是我掉进了比卖醉的冲动更为隐蔽的猪圈,当了大半个月的瘸(四川话念bai)子。 有了儿时的饥饿,有了青春期的泡菜和盐菜,有了20年的文学与悲观的卖醉,我的胃千疮百孔了。04年初冬的一天,它出血了,淤塞着残余的食物和全部的疑虑。再见了,我的美酒!再见了,我的撒娇的卖醉!活着就有阴天,就有神经过敏的时候。一个人在午后独坐,或在半夜失眠,身外是空寂的房子和世界,匆忙或沉睡的生灵都疏离了你,你的孤独是你颈项上发光的项链,或者是你必将独饮的毒药。倘若还有哀怨、美丽、本真的音乐,你轻而易举就顺着音乐的藤蔓爬到了枯萎的部分。过去,亲人,朋友,有谁给予过我们真爱?我们又给予过谁真爱?想到自己活的是不曾爱过和被爱过的人,便油然而生凄惨感和悲哀感。不曾爱与被爱不再是一句人生总结,而是一条被过去的生活情景和细节编织的花篮簇拥的毒蛇。而悲哀感与凄惨感,也像是从旧伤里渗出的血。遇到这种情形,要是有一个好胃,卖她NN的一回醉,让下水道和航线都通泰一回,便不会在午夜让眼泪溢出眼眶。 一个人独处,想到了世界,想到了人的种群,而我们的世界和种群已经缺失了良知和勇敢,时刻都在制造看不见的烧杀抢掠。让人绝望的是,大多数被烧杀抢掠的人居然看不见自己的遭遇,不承认自己在受害。在午夜刷白的电灯底下,我的视线从一只蜘蛛身上转移到了一只被蜘蛛吸食的苍蝇身上。眼泪在纯洁的泪腺滋生,从血液里析出的金属,加重了眼泪的分量。卖醉是一个人(成人)的权利。是绝望,也是自爱。我流泪,我的胃让我不敢卖醉。 2006年1月3日
我的胃坏了,不敢沾酒。偶尔沾了,难受得要死。与朋友们吃饭,看着他们一杯又一杯,心花怒放,我只有咽口水的份,任凭习惯了20年酒精的嗅觉和神经抗议。人到中年,抑郁如老茧,有时就得靠酒精刷新,挡尘去锈,让被青苔和地衣遮蔽的神经重新铮亮。但我不在刷新神经的幸运者之列,我只有任尘埃铁锈堆积,任神经抑郁、麻木,我没有胃可以卖醉。 我的胃坏得早,76年75年,甚至更早。我在公社小学背语录、画林秃子(林彪)、批孔老二、暗恋邓老师,我的胃没有东西消磨,就自磨。我在短坑里放驴,在龙嘴子捞柴,在两红崖演《杜鹃山》里的雷刚,在三岔子砍柴……我的胃没有东西消磨,就自磨、自杀。饥饿感很快过去,供持久体验的是疼痛。疼痛之余便是排酸。火一样的液体在喉咙泉涌,带动着胃和全部内脏。火苗在胃燃烧,水在酸里噼啪作响。我一口一口回咽着胃酸,试图压灭黑暗里的火焰。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我知道怎样对付我的反叛的胃。稍微大意,胃酸涌上口腔,我必定要经受大汗淋漓的呕吐和痉挛。在龙嘴子75年的玉米林里,在我家老房子东面76年的当头上,我幼稚的意志没有能压住邪恶的胃酸,呕吐得一塌糊涂,在神秘的胃痉挛中,我开始惧怕自己的身体。 我从来不缺卖醉的理由。假如要卖醉,没有人会反对;我即使天天卖醉,也不会受到指责。不曾有过爱(除了自爱)是第一大理由。要是我卖醉了,又有什么关系?酒精对于我已经是水,我的苦难足以让酒精起化学反应。我可以归纳出100条卖醉的理由:父亲不曾爱过我,母亲缺乏爱的能力;兄弟姊妹离多聚少,感情淡薄;父亲病故,他给我托噩梦;我追求多年的女孩出嫁了,新郎不是我;我追求多年的女孩离婚了,情人不是我;我追求多年的女孩嫁二道人了,新郎也不是我;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偶尔进城,老婆也不给好脸色……出门住酒店,别人都找了情人找了小姐,我因为缺钱又缺胆一个人失眠到天亮……年轻时候喝酒,总会生出一种意识:喝死算了,生不如死。86年还豪情万丈,乐观向上,87年就万念俱灰了。尼采,叔本华,他们把我的目光挑起,架在望远镜上,镜头里我看见的只有死亡。死亡,我们俩一醉方休。卖醉也是一种境界,意识缺席了,身体缺席了,漆黑的空白再没有负担。 小时候放学回家,不时揭开木柜偷酒喝。酒在军用水壶里,摇荡起能听见水响。军用水壶躺在麦子或玉米里的样子很温暖。木柜的盖板笨重,得拿头使劲顶着才能腾出双手去拿酒壶、拧壶盖。我怎么晓得柜子里有酒?是从柜子的缝隙逸出了酒香。一小口,一大口,再一大口。我立刻变了个人,变了体温,变了视觉,变了感应。我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我告诉回来的大人,我肚子痛。偷多了,就知道了酒的好,酒的美。初中时候在城里,看见副食品商店门口一桶桶玉米酒,身体就燥热。打酒的掌柜不知是为了显摆手艺还是习惯成自然,总是将提子(我们叫凼凼)提得老高。我每每看见从提子里倒出的酒以弧形流入各式各样的器皿,就会感觉一种快意。是冰的快意,而非火的快意。裸露在空气中的酒惨白,弥漫着几乎无法抵挡芳香。不知道我后来对脸色惨白、眼波柔媚的女子情有独钟,是否就是借了对白酒的审美。我的同学好些都是“高干”子女,家里一定都存放有剑南春、茅台之类的好酒,可惜他们在偷饮时不会想起我。我只是旁听过县委书记的公子和公安局长、文教局长的儿子谈酒。白兰地。你听说过吗?他们还谈到一种叫大前门的烟。我去过我的一个同学在藤业社的家,简直就是工棚,他跟两个漂亮的姐姐睡一床。同学的老子也贪酒,还找了难兄难弟陪。我第一次吃了凉拌肥肉。从大人酒碗里荡出的酒香真是迷人。同学的老子曾经是国民党的书记员,喝起酒来蛮讲礼节的。县委书记的公子在纪念碑拦住我,说他喜欢田红,要和田红耍朋友,叫我少打田红的主意。县委书记的公子拿“大前门”贿赂我。事后想起,我特别后悔,我怎么没有问他要白兰地? 第一次喝醉酒是在师范学校的寝室里。下酒菜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从广元老家带来的盐菜。像我初中吃的盐菜一样,里面有肉颗颗。那时我17岁,喜欢低年级的女生。可我的醉酒与女生没有关系。星期天,我们无钱无聊,倒在床上爱好文学,诗人刘强买来瓶酒,没人敢与他分享,我去分享了。分享到中途,吃了几把盐菜。酒精彻底毁坏了我的意识形态,制造出一条狭长的空白地带。我在空白里蹒跚了几步,就跌进了深谷。我自己的烟头几次烫伤我自己的手背,竟然没有知觉,直到第二天才发现。这是第一次尝试,与卖醉不沾边。青春期初生的空虚和无聊是尝试的潜在动因,文学是尝试的扳机。低年级的女生坐在运动场的看台上背诵英语单词,她的理想是当翻译官。 进城念初中,我的胃有了些许可供消磨的东西,但绝不是与我的身体成长配套的含有丰富蛋白质维生素的肉食禽蛋蔬菜水果,而是泡菜和盐菜。我在学校食堂蒸饭(好在是大米饭),回到我寄宿的表叔家的黑屋子吃。表叔家吃肉,我闻肉香。三年初中,我的下饭菜就是泡菜和盐菜两种。泡菜多为萝卜颗颗和白菜帮帮。为了受用,盐搁得特别重。盐菜多是青菜白菜萝卜杆杆,有时也嵌了春芽蒜叶,拿猪油炒,不时加上切得细碎的肥肉颗颗。揭开饭盒,放入一些盐菜和泡菜,再盖上盖子,等两三分钟,再揭开吃。情形类似于今天泡方便面。有时老师拖了堂,饭凉了,菜捂不热,我的胃便只好消磨些温冷的饭菜。冬天,猪油和肥肉颗颗让盐菜板结,总是捂不热,饥饿的胃却没有选择。很多时候,泡菜盐菜也吃不拢周末,只好找到要好的同学借五分刮点豆瓣酱拌饭。豆瓣酱拌热米饭的味道还真是香。自从表叔家买卤肉,卤油就放在我床前的柜子上,我忍不住偷过几回和在米饭里吃,味道比盐菜泡菜豆瓣酱都要好。拌了卤油的米饭在昏暗的老屋发光,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胃在有规律地蠕动。偷是不道德的,我的胃在与香喷喷的卤油有过不多的接触之后,又回到了它早已习惯的泡菜、盐菜和豆瓣酱身边。三年初中,不晓得我的胃消磨了多少泡菜盐菜,消磨了多少六边体的氯化钠,不晓得氯化钠的边角割掉了我多少的胃黏膜。 做了诗人,也就是做了酒仙。我最初写诗的地方正是李白到过的古江油关,我最初交往的诗人也都是李白故里的,“李白斗酒诗白篇”是只要有诗人在座就一定能听见的劝酒辞。86年到91年,诗歌大于人生,我忘却了我还有胃。仍不是卖醉,是尽兴,而那个兴完全是诗歌与青春的混血。一首诗或一组诗杀青了,喝酒啊;有朋自远方来,且远方是诗仙李白的老家,不亦悦乎,喝酒;读到自以为绝妙的诗歌,比如廖亦武的《死城》、李亚伟的《中文系》、伊蕾的《独身女人的房间》……喝酒;听齐秦唱《离家的路》,听崔建摇滚《一无所有》,听深爱的女孩说“不”,喝酒……在石元,在二廊庙,在厚坝,在小溪坝,在江油绵阳南坝古城平武水晶阔达……我们喝酒,读诗,沉醉在单纯但却幽暗的但丁的天堂和地狱。我抱着酒瓶从秋天衰草连天的山坡滚下来,自觉是一个无胃的人。 我的死亡意识成熟得很早。看见人的遗体,总会滋生一种很深的恐惧和厌恶,甚至见到墓碑花圈纸钱也会颤抖。10岁,可能更早,从夏天的午睡中醒来,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这个存在里包含着的“不存在”。木屋里寂静无声,蝉在木窗外的椿树上日娘日娘地吟唱,阳光透过亮瓦落在中梁上,有赤金的成色。河风吹着竹梢,屋里的光线变换不定。我想到了死,必将的死。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我尽管才10岁,或12岁,但死是必然的。秦始皇活到昨天死,毕竟还是死了。我的想不只是理性的“知道”,而是全部感官的体验。在午后寂寥的清静中,在凉爽的篾席上,我隔着好几条河流,触摸到了死亡之蛇的冰凉。青春期过后,我的意识和感觉与死亡接触得更为亲密,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体悟的回归啊!我多么希望死亡只是一个收费站,缴纳些钱,便可以通过,但我深深知道,死亡是一枚炸弹,会无声的引爆我们,让我们永久消失。我有一个唯物的生死观,我晓得消失意味着的一切。小时候,我总是拿死亡的平等性减轻对死亡的惊恐。毛主席都死了,我的死算得了什么?后来学了能量守恒定律,知道了物质不灭,只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我便拿物质不灭来安慰自己。30岁,我找到了苏格拉底的死亡辩护:死亡不疼;假如死亡是消失,那便是我们的所求;假如死亡是去另一个世界,那死亡本身就不是死亡。我还从老子和庄子的言论中悟出了生死之道:死来于生;想不死,惟有不生。那么,我们既然生了,死又何妨?走了一遭,毕竟是幸福与乐。女儿出生、成长,让我体会到了一次无中生有的过程。生和有是经验世界的立,而死却是这个世界的破。面对生死,倘若能保持无的境界,便不再会有失落和惊恐。 理论上的立,改变不了感官的破,死亡威胁的正是我们的感官。看过他人临死前的眼泪,我总是想到自己。也许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也许只是刹拉。理论无法拒绝本能。想到地球上难以数计的人的死的过去式、难以数计的动物的死的过去式,我的心里总会坦然一些。无论我们怎样惊恐、或者拒绝,死亡是必然是会来临的,在死亡的石榴裙下,人类的眼泪如同尘埃,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意义,但落实到个体,总还是要对付。酒是对付死亡的迷魂药。当酒精改变了血流的速度,改变了感官的性状,我们对死亡的观念就会变形。在水晶和阔达的小酒馆,我做过若干的试验。从黄昏开始,在夜晚深入。独饮,或对饮。无言,或窃窃私语。酒精让血液奔涌,让心沉静。最终滋生的不是豪情,是邪恶的英雄主义。“喝死算了!”我和我的身体有了隔膜。我支配不了我的感官。我的身体的必将的消亡,跟我脱离了干系。阔达,扁担式的小街,在漆黑的夜里浓缩为远处的几声狗叫。还没过门的幺师在油灯中宛如一道幻影,她身体的处女形状已经被她的郎君修改。在岷山的任何一个小镇,一旦脱离了酒精,死亡意识便显得极为普遍。连绵的瓦屋脊背的上空,是狭长的天空,潮湿的星星照亮的是死亡背面的灌木。油灯昏暗,时间和空间都沉醉在一间油腻的木房子。两三张脸,在闪烁的光影里越见生动。通泰不只是认知的,也是血肉的。我们的感官比任何时候都通畅,发出的光亮稳定了油灯的性能。在岷山小镇的黑夜卖醉,还有什么事物不能看见、想见? 在江油与阔达,我有过两次宿醉。开始只想是卖醉,最后却无法收拾。从黄昏到午夜到黎明,推杯接盏,人声鼎沸,感伤的音乐表面的露水也成了酒精。在午夜等到一个从成都赶拢的朋友,血液与酒精的调配进入第三波。不知道都是什么时候离席的,崩溃属于集体无意识。弹吉他唱童安格的人喉咙已经滴血。在被酒精查找到的意识里,我们有过卖醉的动机,而酒精又膨胀了我们的卖醉。我在小说《画家高埂和他的莉》里讲述过90年代一个周末的卖醉。岷山。阔达。冬阳。被霜打萎的萝卜。乡村画家和乡村诗人。先是空虚无聊,然后是渴望女人,然后是爬山释放体能。都正当青春,差别在嫩绿和墨绿。雪线在不远的山腰,阳光在峡谷和水面移动。灌木林里裸露的大片黄土地张扬着我们青春的伤口,性的伤口。当最后一抹阳光被积雪融化掉,黄昏和黑夜接踵而来,酒和卖醉的冲动也接踵而来。我们从幺师的小酒馆喝到秦晓菲家的堂屋。我们把卖醉的欲望掩藏在热情、友好、节制的氛围里。依旧只有油灯,只有从神龛上散发出的跳跃的双重的昏暗。也有绝对的清晰,只是隐蔽得很深,没着粘稠的波浪的热血。卖醉的结果,是我掉进了比卖醉的冲动更为隐蔽的猪圈,当了大半个月的瘸(四川话念bai)子。 有了儿时的饥饿,有了青春期的泡菜和盐菜,有了20年的文学与悲观的卖醉,我的胃千疮百孔了。04年初冬的一天,它出血了,淤塞着残余的食物和全部的疑虑。再见了,我的美酒!再见了,我的撒娇的卖醉!活着就有阴天,就有神经过敏的时候。一个人在午后独坐,或在半夜失眠,身外是空寂的房子和世界,匆忙或沉睡的生灵都疏离了你,你的孤独是你颈项上发光的项链,或者是你必将独饮的毒药。倘若还有哀怨、美丽、本真的音乐,你轻而易举就顺着音乐的藤蔓爬到了枯萎的部分。过去,亲人,朋友,有谁给予过我们真爱?我们又给予过谁真爱?想到自己活的是不曾爱过和被爱过的人,便油然而生凄惨感和悲哀感。不曾爱与被爱不再是一句人生总结,而是一条被过去的生活情景和细节编织的花篮簇拥的毒蛇。而悲哀感与凄惨感,也像是从旧伤里渗出的血。遇到这种情形,要是有一个好胃,卖她NN的一回醉,让下水道和航线都通泰一回,便不会在午夜让眼泪溢出眼眶。 一个人独处,想到了世界,想到了人的种群,而我们的世界和种群已经缺失了良知和勇敢,时刻都在制造看不见的烧杀抢掠。让人绝望的是,大多数被烧杀抢掠的人居然看不见自己的遭遇,不承认自己在受害。在午夜刷白的电灯底下,我的视线从一只蜘蛛身上转移到了一只被蜘蛛吸食的苍蝇身上。眼泪在纯洁的泪腺滋生,从血液里析出的金属,加重了眼泪的分量。卖醉是一个人(成人)的权利。是绝望,也是自爱。我流泪,我的胃让我不敢卖醉。 2006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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