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向日葵　　[原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20 编辑 <br /><br />　　　　　　飞翔的向日葵　　　　　　□陈元武
　　1988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在浙大的教室里听艺术系的张教授讲“后印象主义画派著名画家”时第一次听到了文森特·梵高的名字。当幻灯片在映幕上映出梵高的《向日葵》时，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被奇特的光和色所惊撼了，说实在的，从那一刻起，我被梵高的画所深深吸引并着迷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孱弱修长的身体里充斥着各种奇妙的想法，脸上不时冒出几颗暗红色的青春痘，我羞涩腼腆，像一具庞大的血肉的机器，我在枯燥的化学实验课之外希望能像一只鸟一样飞翔，不被繁重的功课和频繁的考试所羁束。我经常去学校的后山，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老和山（音与老和尚相近），在图书馆的背后是附近的西湖龙井村的一片茶园，我相信，那时候的春天总是阳光充足，茶叶才长得那么厚实而沉绿。而环绕着茶园的是一片荒冈，长着细细的茅草――被冬天的霜打成黄褐色，枯槁并憔悴，然而丰实得像一层毛皮，风吹拂之下依然弹性十足，这些干枯的草却将阳光的意义阐释得最为淋漓尽致。
　　我抱着厚厚的一本《后印象主义画家代表作品集》坐在这片荒草坡上，在阳光灿烂的正午翻开画册，对应着阳光的金色光芒，《向日葵》静静地开放在厚厚的铜版纸书页上，阳光蒸起淡淡的油墨气息。那种金黄色的光芒足以令我忘却周围的一切，我似乎就坐在一片开放的向日葵地里，聆听着它们与阳光的所有契默的对话，看着不经意的风将它们宽大的叶子吹得像一群骚动的鸟一样喧哗。在一片赭黄色的平面之上，一只经典的陶土罐里插满着蓬勃的向日葵花朵，我相信那被阳光所浸透的背景就是阿尔的天空，在离我一百年前的1888年的初秋，内心孤寂而倍受疾病折磨的梵高固执地坐在阿尔家中的画室里，用他那支有些损旧的排笔，蘸着从铅皮油彩管里刚挤出来的曙红或赭黄色的油彩，往画布板上一次次地涂抹着，他的眼神忧郁地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远处的山坡上，已经盛开的向日葵缀满了籽实，沉甸甸地弯向大地。屋内光线幽暗晦涩，他的脑海里已经空无一物，除了那些金黄色的阳光和重重叠叠的向日葵花朵之外。他感觉此刻的心情是宁静的，仿佛那些金色的光芒来自天国，像阿尔教堂里主耶稣头顶上的光环一样，那些向日葵正是这种高贵的金黄色的果实，而人们忽略了向日葵的精神内核，只对那浸满油汁和香气的葵花籽感兴趣。他渴望有人理解他的画作，就像一个热望与人交谈的人被别人视为精神病患者一样。他的画充满着高贵的精神，特立独行于当时风行于上流社会的华丽和浮艳的写实主义绘画之中，就像贵妇人手里捏着的随便的一朵什么花或是脚下或身后可有可无的背景一样。他想用这些金黄色的花朵来装饰他的画室，从而将阳光的金黄色长留在自己幽暗的屋内。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样的画作《十四朵向日葵》、《花瓶里的三朵向日葵》、《十二朵向日葵》、《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画面从明快的橙黄一直向背景的铅灰、阴郁的钢蓝色再恢复到布满忧伤的暗赭色。他的笔调一次次地粗糙和沉重起来，那些赭黄或铅蓝的油彩被他几乎不经调和就抹在了画布上，层层叠叠，那就是他一次次精神的渲泻过程，他的心情像春天的天空一样忽明忽暗，他无法把握自己的情绪，他在亢奋的巅峰和绝望的幽谷之间起伏，而此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已经不太远了，他仿佛一次次地听到了天国的钟声。较之与他在一年多前在巴黎画的那些简单的向日葵花朵相比，此时的梵高已经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就是他自己的灵魂在天宇之间游走时的喃喃自语，那些向日葵融入了他的生命和灵魂，他不曲于命运的埋汰，他想用金黄色的永恒色调来证明：这样的向日葵才是真实的和纯粹的，它不可能被岁月的流水所冲淡或尘封，金黄色――永恒――像细密的向日葵的花蕊上的芒刺一样刺破死亡的边界，在那些花朵上，他的思想和灵魂将永在，像那些凝固的黄色油彩一样，阳光已经凝固成为一种可以触摸的花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朵。
　　正午的阳光可能最接近于《向日葵》的金黄色光芒，我感觉许多阳光的粉屑掉落在画页上，在不断地堆积着，在四月底的有些温热的阳光里，长时间地看着一本与阳光同色的画册，视线就会产生一种疲劳，眼睛酸痛，而恰恰在此时此刻，梵高的向日葵才将它的光芒放射到了一种饱和的极致程度，仿佛一堆熔化了的金属一样，向日葵已经炽热成为一种不可触摸的热极，那种熔化的金属汁液正从纸页上流淌下来，渗进我的掌心，滚烫、有一种疼痛感从指尖传递过来。天空中的云朵淡得像一片薄薄的纸，阳光在上边折射出炫目的白色，那种蓝色的天空是云朵擦拭出来的，光鲜、冷静――直渗入人的灵魂的那种冷静，那些光芒像细小的鸟，长着透明的翅膀，拖着白色的飞行轨迹，穿过被阳光拥塞着的天空。“恰恰正是那些深刻的颜色才能表达我此刻的内心，它们将蜕壳而去，像一群飞蛾一样穿过黑暗。”（梵高给加歇医生的私人信件），从《奥弗村庄的街道》到《奥弗加歇医生的花园》，以及他的奥弗的麦田、茅草农舍、盛开的栗子树、日落的城堡、平原、小溪、河岸……，他无不痛快淋漓地使用着他的钢蓝色油彩和铅灰色、金黄色、绿色和暗褐色，此时的梵高，已经看穿了人世间的炎凉，他的激情已经热却成为一块更加坚硬的钢，可是，他的热度依然不减，他的画已经浮出画布表面，甚至他的天空也开始像随意流动的液体一样，在他的笔下畅快淋漓地流动了起来，线条状的、块状的、规整和不规整的蓝色像冰晶一样堆积并叠生，他的栗树花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他对于传统绘画精神的叛逆和放弃，在一堆凌乱的蓝色短线条和少数赭红色的包围之中，栗树花多么精神地突兀而出，高贵而洁白的亮色，让花朵显得多么富有生机，绿叶的铺设和坚硬的边缘让花朵游离于画面，仿佛随时就可能伸向你的掌心。那些用纯色油彩堆积起来的麦田或菜地、坡地上星星点点的猩红色的鲜花，就像达利的挂在树上的时钟一样，具有了流动的特质，或者像一块纯色调的布在流线型的画面上飘动。这就是看破世尘后的冷静和清高的梵高，而这里，也离他的生命终点已经很近了。他在《加歇医生肖像》里充分传递着他的这种郁愤和忧伤，土黄色的面庞、明显忧郁的眼神、无奈地支着自己的脸的动作，一顶怪异的短舌毡帽像是滑稽的桂冠，加歇医生表情严肃刻板、仿佛在沉思着，桌上的瓶子里，肉豆蔻花软软地向下低垂，画面上是层层叠叠的蓝色和暗绿色的线条簇集成的背景。此时的梵高已经明白他的画不可能被现世的人所青睐，他以此来证实明他的固执和坚定的思想，就像在1889年他在圣·雷米病院里画的最后一张自画像一样，周围是像水蒸汽一样沆瀣而浑沌的空间，他的表情冷得像一块钢铁一样，面部骨骼楞角突兀，他斜视着画面正前方，似乎怒容满面，他的亚麻色的头发和红棕色的络腮胡子是整个画面中唯一暖色调的地方，那正是他闪耀着灵性光芒的地方，内心的郁闷仿佛是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小兽一样，时刻想挣扎着冲出来，撕破这个浑沌不清的世界。“当任何表达方式都不足以抒发自己的情感的时候，那么只好沉默，冷对着这个世界。”（里尔克《艺术随感》）。1889年6月梵高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画的那张著名的《星月夜》中，将整个世界进行了幻化，在躁动不安之中，他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幻觉和不安之中，星空成为流动的大团的漩涡，明月、星星被极力地夸大了，成为张力和具有狂飚一样的力量，扰动着死水微澜的夜空，结果，山也动了起来，大地在起伏飘泊，世间的一切是那么渺小微茫，细小的无足轻重的房屋和教堂，细细的教堂尖顶，都不足以让这样的涡动的星空平静下来，而在画面的左上方，一株黑色的龙柏像火焰一样高高升起，直指夜空，仿佛只有它才能够让夜空平静下来，而传统的力量是那么微茫，那株突兀而出的龙柏不正是画家自己吗？“上帝是月蚀中的灯塔”（维克多·雨果），而梵高则扮演了上帝的角色，事实证明，他做到了，他的画在一百年后成为了灵魂的上帝。
　　小时候的经验告诉我，在麦田里游走，才能真正体会生命的潜在的力量。大面积成熟的麦子足以让阳光的色彩成为最经典和诱人的颜色。在高过人际的麦田间穿过，是在一堆成熟并结晶的阳光中间穿行。那时，天空多半是最为诱人和明净的蓝色，在五月份的田野里，只能找到一种颜色，那就是金黄。生命是阳光累积起来的结果，我们像从土地里长出的一株植物一样，直接或间接地吸收了阳光。在这种最为令人感动的颜色里，我看到了人性的希望，就像我在看梵高的其它画作一样，他的静物或是人物的背景，或多或少地掺进了阳光的因素，看他在纽南画的一些静物，暗色的室内背景，光线直接落在了那些瓶瓶罐罐和木屐的突出部位。那种光线是纯正的阳光，具有金属的质地。那时候，我们家的谷仓的西墙有一个大豁口，太阳西下的时候，阳光就从天空毫无阻碍地直射进来，在大谷缸和墙壁之间形成一个投射影，幽暗的谷仓上空被光线隐去，被踩过无数遍的泥土质的地面上，映着赭红色的阳光，呈一种古铜质的光芒，那些谷瓮的釉色闪闪发亮，就像油画上盔甲的反光一样。有时候，祖母佝偻着背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吱哑哑的声音会惊起墙角躲藏着的麻雀，它们扑楞楞地冲出去，扬起的尘灰在阳光中开成倾斜的光的轨迹，像烟雾一样蒙着祖母逆光的背影。她吃力地搬开谷瓮上厚厚的盖板，然后探下身去，从瓮底往外掏稻谷或麦子。她的鬓边闪着银光，还有她的外套和银手镯，在西向的阳光照射下，有一种永恒的美在寂静的谷仓里扩散着，那种光芒很温暖，就像是从灶膛的火焰上发出的一样。这种印象一直烙在我的脑海里，直到我经历了麦田里的劳动，我对那种光与色又有了更深的体会。阳光不仅晒红了我的皮肤，还给了我一身的盐花，衣服在浸渍了饱和的汗水之后，被阳光和风晾干，灰白色的盐花就在衣服的前胸后背现了出来，裸露的皮肤热辣辣地通红着，正午时分，我们坐在树荫底下小憩，阳光将躺倒的麦子晒成一种无法直视的金属的光芒，蓝色的天空背景暗淡了下来，阳光的锋芒无处不在，切割或穿刺着地面的每一个物体。那时候，我感觉时空都是太阳的，只有它的光芒才能超越一切物质，熔化一切，阳光的力量让我惊惧。麦田上空热空气上升造成的湍流的幻像，让我感觉一切都在阳光的湍涡里袅袅地动了起来。麦田边缘的田塍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向日葵，几只玄色的鸟在阳光的幕维里穿过，停向向日葵硕大的花盘的边缘。我想，现实中的阳光就是这样具有意义，它创造出能够被我们所吸收和累积的能量。它从无形有色变成了白白的面粉的一部分，进入我们的肉体，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梵高则省略了中间的复杂过程，他萃取并提炼了阳光的成分，从有形到无形，从变幻到永恒。他的阳光是动态的，是熔化了的金汁，流动、凝固、却不再变色。金色的向日葵成为他躁动的灵魂的炽热的中心，它一次次地从画布上飞了出来，像金色的鸟一样击中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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