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岩石上的独舞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45 编辑 <br /><br />　　砂粒渐渐地坠落在峡谷里，覆盖在枯黄的叶子上，黄昏就来了。阿落灭，你应该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天边的夕阳红得成了一片血色，笼罩着连绵不绝的群山。红通通的山峰如同刚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生铁块，烈焰让注视的目光灼痛，渐渐过渡下来的青黛色，沉重，寂静，辽远。村庄融化在暮色里，偶尔传过来的声响，在空气里走出了很多远。越来越黑的森林，边畔的苦荞地，蝴蝶收起了绚丽的翅膀，它没有听到鸡声，牛哞，犬吠。
　　祈祷炊烟吧。阿落灭，这时个的炊烟，对你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但是，它确实在屋檐下缭绕着，浓烈的气息，让人以一种饥渴，去接近一场极其朴素却让人倍感温暖的盛宴。杯子与杯子碰在一起，酒香泼了出来，碗盏与碗盏交叠在一起，米粒显现了出来，孩子坐在母亲的怀里，微红的脸庞贴在饱满的乳房上，梦境就在他的眼睑上花朵一样绽放了。低低的屋檐，围住了一家人，在火塘面前，被暖暖的火光漂洗着，语言展开，有的田块丰收了，有的牛羊茁壮了，还有一个初绽的少女，即将走进对岸的新房。
　　靠在一起的村庄，如同一杯金黄色的向日葵，拥抱着密密麻麻的屋檐与院落。阿落灭，你居住在老梅寨外面，远远地看着它，不动声色。
　　热气腾腾，弥漫，飘散，消逝，升腾，翻卷，流溢。一双的在挥动着，她握住了长长的木柄，触及到了一只沉重的黑铁的锅。底部发出不易察觉的声响，钝钝的。捞起的米饭，泛着白色的油光，浑浊的水，把香气留在空气里，回到了锅里。溅起的水珠，回落，归于平静。胡罗卜的深红色，盛在古旧的瓷碗里，与墨绿色的葱叶，浅褐色的酱汁，嫩黄色的蛋绒，挤在一起，摆放在厚实的木桌上。鸡鸭的造型完好，高高昂起的头，向着某个方向，延伸到虚无里，抵达神灵的面前，怀念着遥远的先祖凝重而亲切的面容。
　　所有的牺牲都举起来，高过头顶，那些汤汁和油光，照着高高的天空，使峡谷被一双眼睛看见，连同那些祭词，一同扶摇直上，超越了山顶上的积雪，回到它们居住的众多的名字旁边，告诉他们，期待过的那些日子，多少脚印走过了它们的坡地现山冈，多少树林温暖着沉甸甸的果实，多少蜜蜂成就了旅途中梦想。村庄里燃起了香火，纸钱翻飞，明与灭，飘与散，让村庄沉浸在香火的味道里，熏黑了墙壁，如肠的村道，呈现出香火的形状。峡谷就像微微合拢的手心，里面是星空一样的火光，让凝视目睹了一种夜色，膝黑的空气里行走着神和手舞足蹈的鬼怪。
　　一条路从村庄里蛇一样窜出来。阿落灭，你在夜色里悄悄地走出来，路边的荆棘伸出尖锐的手，牵扯着你的裙边。月亮升起来了，它照得你的衣服，淡淡地发出荧光，微白色的荧光。你的身影在通往金沙江边的山路上忽隐忽现，在灌木丛围绕着的石堆里忽隐忽现。轻快的脚步让你头上繁复的头饰紧张地颤动着，仿佛湖面上的闪光。金沙江的涛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被谁随手猛烈地一甩，整个村庄就被笼罩得严严实实的了，插入云端的雪峰站在金沙江边，应该看到了一个人在夜色里，乘着月光，出行。从村庄通向金沙江边的悬崖，阿落灭，你的胸中蹦跳着咒语与祷词。它们的绵长，密集，把你的呼吸顶得急促而零乱。
　　从村庄里爬出来的山路停在悬崖边上，再过去就是凌空的眩晕，就是江对岸的绝壁了。阿落灭，你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块巨石，一半在悬崖上，一半虚空地伸出去悬挂在江面上的半空中。巨石比村庄里的池塘还要宽阔，你站在巨石上，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中那枚雪白的月亮。那些词语构成了绵延不断的句子和段落，在江风里舞动着，碰撞着，灼伤了你的唇。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你的嘴唇上落下来，濡湿了你的衣襟。
　　阿落灭，你是村寨里最年轻的祭司，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伸开了双臂，向着滔滔不绝的金沙江，开始吟唱那些流传了数千年的咒语和祷词。村寨年复一年地生长着苦荞，秋收的时候，就有金灿灿的粮食被割翻在山坡上，大片大片的，黄金一样的沉重，晃人的眼。村寨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它们来自于神的馈赠。只有你的祭词，才能阻止那些山洪的奔腾，折断那些蝗虫的翅膀，驱赶那些风。于是，雨水退去的时候，村畔的粮架上才有粮食，在滇西北的阳光下，接受阳光的蒸烤，丰富孩子们的目光，支撑牛羊的胃。
　　在江边的岩石上，阿落灭，你舒展双臂，开始舞蹈。你的长袖抛在空中，藏青色的袖镶边，遮住了月亮，拂过那山顶上寒光闪闪的积雪。你的脚掌，在你内心的节奏中不停地踩在冰凉地石头上，响声清越地从岩石上飘了出去，不断地向着金沙江面的浪花，坠落，随流而去。你不停地扭动腰肢，送出胯部，佩带着的玉片、银饰、玛瑙、珠串，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寺院里高檐上的风铃在响。村寨在你的身后开始沉睡了，你独自在岩石上，面对着金沙江的激流，舞蹈。你，阿落灭，你是村寨里最美丽工女祭司。没有人触摸过你的乳房，没有人靠近过你用狐皮铺就在大床。厚重的羊皮经卷占据了它们的温暖，你最柔软的身躯每隔两天便要用最清洁的山泉水洗过后，危坐在佛像的金碧辉煌里。谁也没有目睹过你在岩石上的独舞。村寨里的凡夫俗子们，只能跟随在他们的牛羊后面，指着金沙江畔这块巨石的方向，说：那里，是美丽的女祭司阿落灭，为了村寨的福祗，向着神灵舞蹈的地方。是的，你的舞蹈只能向着神灵们呈现，在深夜里，月亮最圆的晚上，在咒语与祷词里向着村寨共有的神灵们，年复一年地呈现。在月光的照耀下，只有岩石，坡地，森林，泉水，山洞，在露水降临的时候，凝望着你的舞蹈。岩石是神留在岁月里的舞台，阿落灭，你的独舞在岩石上撤落了层层叠叠的脚印，当你离去，它们将会被风吹走，只有夜的冰凉守望着，浸润着，甚至落满了从悬崖上坠下来的碎石，从村庄里飞出来的黄叶，等待着你重新到来，为了村寨的使命，为了一个孩子的早夭、老人的疾病，还有突如其来的瘟疫，来到这个舞台上央喃喃自语中独自向着一轮明月，舞蹈。
　　风声如涛，从森林里狂奔出来。涛声如阵，在金沙江的上空呈现万马奔腾的营垒。阿落灭，你在舞蹈中掀起了你的裙裾，露出了那银光闪闪的大腿。你躺在岩石上，任凭江风吹起了你的头发，你目光如炬，望着深深地插进云端的尖锐的雪峰，张开了你的 腿，并且高高地挺起来，去接受月亮和支峰的光芒，让它们窜进那幽深的洞穴里去，让种子居住在里面，让阳光居住在里面。你在满足神灵欲望，成为村寨向他们祭献出来的牺牲。阿落灭，你是村寨里最美丽的女祭司，村寨里所有的粮食、水分、阳光、酒水、空气，都希望通过你，在神灵那里得到洁净，马厩、羊圈、走廊、村路、池塘，都希望通过你在妖邪那里被除去污秽，滋生出健康。然而，就在这时候，你的睫毛上跳动着作为一个美丽的女祭司的欲望。阿落灭，你不知道，谁通过你得到了满足。当你每一次疲惫不堪地回到村寨里，路过那沉默地冒着黑光的池塘，你看到池塘里潜伏着多年前溺死的魂灵，望着你留在水面上的影子叹息不止。
　　你始终躺在巨大的岩石上，把油光发亮的阴部，无数次挺向天空，你的臀部拍打着岩石，尘埃们四处逃散，在金沙江的涛声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月光，清脆的声响，木屑一样飞溅出去。金沙江的上空黑云低沉。那么多的神灵接近了雪峰，俯下身来，获取他们的祭品和牺牲。阿落灭，你解开了你的皮袍，暴露出所有的肌肤，然后在身边点燃了一堆篝火，让跳动的火光，照着你在金沙江边上的悬崖边这块巨大的石头上，向着夜色里的滇西北，呈现你作为一个病理的女祭司的身体。篝火照亮了你黄褐色的身体，圆润的汗珠布满了你的每一个毛孔，它们在你摆动身躯的时候，纷纷落在石面上，再被夜风吹干，然后再流出来，滴在石面上，再次被夜风吹干。
　　当你沉静下来，望着天空中重新出现的月亮，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四周的寂静，让你只能听到绵绵不绝的涛声。
　　这时候，谁也没有看见两行泪水，打湿了你的耳根。它们被渐渐熄灭的篝火照亮，被天上的月亮看见了，如同它在十年前看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往事。
　　无论在从前的任何时候，尤其是在你十六岁以后，阿落灭，你都是村寨里最美丽的女人。你那一双会唱歌的眼睛，迷住了村寨里的每一块岩石，你那粉红色的脚跟踮起来的时候，会村的男人都会用他们狂热的心跳，一起为你击响心灵深处的羊皮大鼓。你十六岁以后，峡谷里的男人梦呓的时候，都会把你的名字说出来，让那些女人们把各自男人的身体掐出一身布满了淤青的印迹。
　　阿落灭，你的美丽使村寨里的空气里，流溢着男人们骚腥的气息。草丛里的蛇，成群成群地缠成了麻花，岩石上流淌着它们的精液。就边年老北驼的老祭司在村外的老梅树下挥舞着锣钹祈祷的时候，看见你骑着那匹枣红马从村寨背后的山坡上踏尘而来，他也被你的美丽惊吓得忘记了他的颂辞。老祭司望着你的背影闪进进寨里，他坐在铺着红缎子的大椅上，喃喃地说，老梅寨哪里有这样的女人，全村的男人，谁也不配娶阿落灭做他们的婆娘，只有神，天上的神灵们，才能享有阿落灭的美丽，否则，老梅寨将被神志忌妒，永世不得安宁。
　　自那天以后，老祭司象征性地给了斯鲁酋长七锭银子，买下了他害在老梅寨右边那长满了苦荞的地边那一幢高高的碉楼。他把你，年轻美丽的阿落灭，带了进去。你和老祭司就居住在那里，从此，你再没有回到老梅寨里来，作为一个女人，与人的父母在一起。酋长斯鲁每天派人给你和老祭司送去丰盛的饭食，用最精美的银碗玉盏盛好了，让他家的女长工送去。老祭司在那座碉楼里燃起了六十四盏桐油灯，在那些的照耀下，传授你嘤语与祷词。他把所有的舞蹈和唱腔都教给了你。此后一年多的时光里，你静静地坐在超级大国祭司面前，唱着那些神秘的咒语与祷词，跟着拙朴的舞蹈。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老梅寨里都可以远远地听到你略带着沙哑的嗓音，仿佛来自于山顶雪峰上的某个幽冥的洞穴里。桐油灯照着老祭司的脸，那张脸，被多年的灯光浸出了一层油光，却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可以看见此肤下面丝丝缕缕的血脉。但是，老祭司似乎也预知了死神已经把目光投到了自己的身上，就把老酋长斯鲁和你的父亲请到了碉楼里来，商量把你当成他的衣钵继承人，册定为老梅寨第二十七位女祭司。
　　你，十八岁的阿落灭，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老梅寨的神人沟通者——祭司。你在这时候才知道，你当初就不应该到这座碉楼里来。虽然你只是喜欢老祭司的那些锣钹，它们可以让你的脚跟跳出出神入化的舞蹈来，那些厚厚的经典，可以让你知道数百年来老梅寨迷人的故事。在老梅寨，除了祭司和酋长，另外的所有人都不识字。按照寨里的规矩，你作为寨里数百名女人中的一个，根本没有识别文字，颂读经典，朗读咒语和祷词的资格，虽然你特别渴望能够读经书，演巫舞。但是，阿落灭，你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学到了老祭司所有的知识。
　　谁都不知道，当你策马从老梅树下经过正在举行祭祀仪式的老祭司身边的时候，你已经爱上了村寨里的猎人鲁什。那天正午，你骑着那匹枣红马去山里采神山雪线下面的绿绒蒿花的时候，在山崖上看到了你的情人鲁什。他的肩膀上挂着一个花环，手里握着一束绿绒蒿湖蓝色的花朵，正走下来。鲁什把你的枣红马拴在那棵高大的铁栗树下，握住你的手，唱起了古老的情歌。古歌如酒，映红了你的脸庞。此刻的你，阿落灭，你的美丽胜过了湛蓝色的天空。鲁什搂住你的腰，你们便跌进了杂树丛里。歌猝然停住了，只有鹰在天上舞动着宽大的翅膀，在雪线上下来回地飞翔着，鹰的影子，在山坡上风次滑过你们拥在一起的身体。鲁什在你的前额上深情地吻了一下，你再一次羞红了脸庞，从杂树丛里跑出来，跨上枣红马小巧的镂花鞍，往山下飞奔而来。老祭司就这样被你的美丽惊呆了。
　　你住在碉楼里，由那六十四盏桐油灯陪伴着日夜不停地吟唱经文，在悠长的咒语与祷词里舞蹈着，时间粘在经卷上，一页是白天，另一页是黑夜。老祭司在经卷的翻动中，生命如风中残烛，渐渐地走近了油尽灯灭。阿落灭，当你在深夜里猛然睁开你美丽的眼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声。你推开碉楼里的窗户，借着月光，你看见洪水从山坡上涌下来，冲走了庄稼地里的苦荞，裸露出地表的岩石，形态如牛似羊，纷纷往金沙江里狂奔而去。夹杂着洪流的巨响，邻近的老梅寨里哭声与犬吠交织在一起，仿佛传说中的末日，已经来临。
　　老祭司虚弱地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喃喃地说：来了，终于来了，谁也无法阻止神的旨意啊。
　　天亮的时候，洪水还没有退去，它冲进村东的人家里去，卷走了一些鸡、猪、兔子。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在激流里时隐时现，无谓地挣扎着，顺流而下，沿着峡谷底部的河，全部葬身金沙江里去了。
　　老祭司站在碉楼顶上，披挂了亿所有的最精致的法衣，祈祷，舞蹈。洪水还是在不停地从山上冲下来，在碉楼与老梅寨之间的苦桥地里冲刷出一道河床来，隔开了两岸的联系。酋箍斯鲁从对岸看见老祭司不停息地在碉楼上足足祈祷了两天，终于在鲁什冒着生命危险泅过洪流到达碉楼的时候，轰然倒地。
　　那天晚上，老祭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斯鲁酋长走了很远的山路，才绕过洪水，来到碉楼前面。他滚下马背，哭喊着老祭司的名字，跌跌撞撞地爬上碉楼。一轮明晃晃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老梅寨的上空，白森森的月光从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照着老祭司急促地起伏着的胸膛。你们围在老祭司的床前，阿落灭，你不知道，灾难马上就要把荆冠戴在你头上了。老祭司的目光里还残留着洪水的涛声，他拉着你的手，望着斯鲁酋长，说出了他最后的话：把你，阿落灭，册定为老梅寨的新任祭司。鲁什和你都知道，做了女祭司，对你来说，意味着，人将成为村寨里最受人们崇敬的人，你的崇高地位，如同天堂里的神灵，中能仰视，不能触摸。从此以后，你将会常年累月地居住在这座碉楼的经堂里，在六十四盏桐油灯的照耀下中，远离尘世里的鲁什，忘记他在你的额头上的吻，把你的容颜绽放在碉楼里，凋零在碉楼里。
　　站在老祭司面前，你默不作声。月亮从他那深红色的衣服上折射过来，弥漫在淡黄色的灯光里，碉楼里流溢着一种血一样的色泽。老祭司的目光盯着你，斯鲁的目光盯着你，鲁什的目次，也在盯着你，死死的。他们都希望你在老祭司临终之前，说些什么。但是，在他们的目光里，阿落灭，你依旧没有说话。其实，你很想对老祭司和斯鲁酋长说：你非常地爱着鲁什，你很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给他生一群孩子，每天在院了里打扫，给男孩子揩去鼻涕，给女孩子梳很多细长的发辫。然而，就在这样的安静里，老祭司停止了他的喘息，静静地躺在他刚刚开始的漫长的梦境里，他的灵魂离开了他瘦弱的身躯，在月光里飞升到雪峰之上的天空里去了。
　　洪水一直在咆哮着。一条白蛇从碉楼的墙洞里爬了进来，它吐着信子，呈现出闪电一样的血红色。你看到那条蛇爬过经堂里的桌子，它的尾巴扫翻了一盏油灯。油灯落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响声。桐油的气息扑鼻而来，与洪水的湿气夹杂在一起。斯鲁赶紧去捡起煤盏，重新把它摆话桌子上。鲁什用老祭司经常用的那根青竹杖，挑起白蛇，把它抛到碉楼外面去，沉重的老木门打开的时候，门外的景像把你们惊呆了。阿落灭，你看见水边的石头上，忽明忽暗地闪着磷光。碉楼外那棵桃树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潮漉漉的蛇，它们艰难地挂在树枝上，长长短短的尾巴垂在空气里，门帘一样晃动着，在经堂里桐油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它们身上的深红、灰白、浅褐、墨绿。
　　你，阿落灭，在斯鲁的帮助下，在碉楼顶上摆开了新的祈祷场，向着洪水冲下来的雪峰，念起了老祭司教给你的咒语与祷词，跳起了舞蹈。你的呼声，在洪水中传出了很远。碉楼上的灯光在风里摇曳不定，让村里的人们看见了，他们扶老携幼，站在老梅寨的黑夜里，期盼着洪水在你的呼声里尽快退去。
　　天亮的时候，洪水全部淌到金沙江里去了。河床里横陈着数不清的树根和石块。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斯鲁酋长的带领下跪拜在碉楼前，呼喊着你的名字：阿落灭，阿落灭……从此以后，老梅寨里流传着一种说法：你，阿落灭降生的那天晚上，雪峰上有一道彩光飞进了你家的屋檐，你是天神的侄女转世来保佑老梅寨的，你的美丽就是最好的证据。传说在老梅寨里空气一样弥漫着，就连你的父亲见到你的时候，都神情庄严而凝重。
　　斯鲁酋长召集了信寨的民众，在碉楼前为你举行了盛大的册定仪式。老梅寨里燃起了无数纸钱和香烛，你就在这天晚上成了寨里最年轻最美丽的女祭司。那一天，你十七岁零八个月又二十一天。
你，阿落来，胸脯里跳动着一颗渴望着幸福的爱情生活的主。当寨里的人们渐渐散去，你悄悄地跟着一个影子，离开了碉楼，沿着山路，梦游一样，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来到了金沙江边的那块岩石上。站在你前面的人转过身来，你就是你的情人鲁什。因为你是老梅寨里刚刚册定的老祭司，他不敢冲过来，像往常一样把你搂在怀里，向你诉说那些火炭一样的情话。但是，你分明从他的呼吸里可以感觉到一种难于抵制的冲动。在黑夜里，金沙江边的风吹得岩石哗哗直响。你，阿落灭，站在他的背后，轻轻地唤着：鲁什，鲁什。。。。。。但是，他没有作声，还是看着金沙江对面的山崖。那黑乎乎的山崖，高高地像一堵城墙，让人怎么也看不清那里竟究竟隐藏着什么。你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身上的银饰、玉片发出来的声响，让鲁什转过身来，在夜色里看着他曾经的情人阿落灭，看着老梅寨里最美丽的女祭司，阿落灭。
　　就在你一步走向鲁什的时候，他向前迟怀地走了一步，然后，再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鲁什，你的情人，他的脚跟已经踩到了岩石的边沿，你分明看到他的双手在空中狂乱地挥舞了两下，仿佛要抓住什么。你赶紧跑过去，试图把他拉回来。是的，他确实已经抓住了你的手，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倒向岩石的外面去了，身体全部的重量已经悬空。鲁什紧紧地抓着你的手掌的手，突然间放开了。
也许，鲁什已经知道，你十七岁的少女之躯是不能把鲁什高大而沉重的身体拉回来的。他如果再握住你的手掌不放，他会把你，阿落灭，老梅寨最美丽的女祭司，也拉到岩石外面的空中去，葬身于悬崖下面的金沙江里去。鲁什松开了你的手，无声地消失地夜色里，跌坠到了金沙江滔滔的江水里。在离开你的那一瞬间，他带走了你手指上的那枚戒指，虎骨指环。那枚虎骨指环是鲁什在雪线下面的杂树坐里送你的，它让你欣喜得羞红了脸。
　　阿落灭，原谅我吧。我把你的过去叙述得太漫长了。让我们还是回紧篝火前面来吧，它已经渐渐地熄灭了那跳动着的火焰。江风吹来的时候，带走了几粒火星，它们在风里飘了起来，落进幽暗的峡谷里，向着金沙江坠落下去。无声的轻，只让人看到那微小的光亮里，跳动的是黄金的灿烂和血液的暗红。
　　所有的火星都被江风吹走了，连灰烬都在风中离开了燃烧过篝火的地方，巨大的岩石上光洁而平滑。阿落灭，你穿上皮袍，佩带好那些银饰、玉片、玛瑙、珠链，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合掌念出了最后一段祷词，转身离开了这块岩石。在月光下的夜色里，你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喃喃自语地对着身后的金沙江一声一声地哭喊着：鲁什，鲁什。。。。。。
　　阿落灭，那声音传出了很远很远。直到二百七十四年以后，被我听见了。
　　阿落灭，你现在还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