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恙不惊

　　漫长的冬天。更加漫长的春寒。艰难的春季，突如其来，闷热，潮湿的一天。
　　难得的好天气，我对自己暗暗说了否极泰来，那可是六十四卦里面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观。
　　坐下，像重读一部史诗一般，回想隆冬和春寒天气里经受的种种磨难。人生中寂寥委顿的日子可以如梦，但今天这个日子必须真实。我开始反复端详自己的双手，那是我经受磨难的证据之一。好几个指尖在冬日里反复裂口。我也换了好几种护手霜。结果，我的手指还是继续裂口。我就无法确定，那几家化工厂，就像它们的广告词所说的那样，它们真的功成名就名利双收。时至今日，我甚至不愿多想那种钻心剧痛。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天气最冷的时候，被水浸湿，或者无意中被冷风一碰，那种剧痛，简直让我的灵魂发出阵阵颤抖！干冷的冬天，我差不多一直在为自己的手指耿耿于怀，差不多有变成了残疾人的感觉。我知道，我的痛楚是因为衰老，然后皮肤严重缺水所致，而那种缺失，是大量饮水都不能完全弥补的。后来，我不得不用缠胶布保湿的办法来保护我的手指，消除我的痛苦。
　　倒也很灵。缠上之后，很快不再疼痛。一两日后，胶布自行脱落，裂口已经老化，但裂口还是裂口，并且张得更大，不过再无血丝，只有裂口处变得坚硬的肉，向外翻着。此情此景，我曾想起被宰杀的猪。热水烫过，刮洗得白白的，放在砧案上。屠夫在一旁磨刀蹭斧，还在咬牙切齿，仿佛对已经杀死的猪还怀有深仇大恨似的，而非要进一步开膛破肚方能解恨。猪脖子上的刀口，无法合拢，并无血迹，只是开裂的肉，白皙，丰腴，仿佛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悲惨痛苦的事情。那样的一头猪，仿佛是洗完澡之后睡熟了，并且是在裸睡，脖子上的道口，那只熟睡的猪并不知情。
　　我不禁暗自心惊，进而慨叹活物的肉体竟会遭遇如此险情。被取命者，再也无法知晓活物的世界里还在发生着种种的悲欢离合，而正沉溺于悲欢离合的一个个活物，同样无法知晓那些被取命者，曾经熬过了何等艰难的生命尽头，忍受了何等难捱的皮肉之苦和精神恐惧。活着的，应当如何以自身的伤痛去想象明明白白死去的活物所经受的苦痛，这似乎是人类理性的绝境，不可逾越，无法实验，哪怕是被人描述得活灵活现的濒死体验，都是一样苍白无力的。生死两个世界的交界之处，人的理性无法在场，或者无法延续，或者无法沟通，想要知道或许有的答案，而不能不仰仗于神灵——老了，我越来越希望神灵是宇宙中的另一种真。我手上的小小冻裂，竟让我身心难安，那些被人加以刀斧的躯体所经历的惊惧与疼痛，永远无法进入未受其苦者们的经验，而像我这样身有小恙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伤痛放大了，很愚昧地折磨自己的灵魂——这样脆弱，怎能不求助于神灵。
　　闷热，潮湿。夜间果有一场酣畅的雨。早晨，冲荡在我心中的喜悦是雨后晴天的意境远所不及的。关于我的手指干裂，湿热天气悄然而至，应该是福音；那确乎代表一种盼头，毕竟，潮湿的天气，大范围的滋润，一定于我的皮肤干裂之症大有裨益。不再干裂，更具活力，让我的指纹回归到从前那样的清晰度，不要让手机指纹解锁的功能继续失灵。当初，为了稳妥起见，我给手机输入了左右两个拇指的纹路信息。但不料，自冬冷至春寒，两个拇指的灾情同等严重。连续的干裂、脱皮，致使手机无法识别我的指纹。现在终于回暖，返湿，我的手指应该很快光洁如初，而不用每次都很麻烦地输入锁屏密码。但就当前情况来看，两个拇指俨然两片废墟，我的焦虑很明确的。
　　是的，这个“很快”总是来得很慢。而我早年间学到的一些知识，如今已经回生的事实，又让我猛然心惊：空气潮湿并不代表我的皮肤一定就会变得湿润；事实上，它会更加干燥。漫长的冬季里，为了抵御冷风，为了锁住体内水分，我的皮肤生出了很厚的角质，此物极其不利于皮肤的吸水，它于我的肉体内部和外界环境，其实形成了隔断。这是常识，但我竟然忘得干干净净，可见我真的老了。皮肤开始变得干燥，记忆力开始下降，常识尽失，不想衰老只是愿望，无法抵抗衰老的确凿事实；把皮肤干裂的事实简单归咎于冬冷和春寒，又显得粗暴而无知。
　　这个早晨，清爽亮丽，像出浴的少女。无论如何，春天都会是崭新的，它总是消融、开花、发芽的季节。凡在冬日里休眠的，都在春天复苏，都在春天里生发出全新的。我没有冬眠，我一直都在跟冬冷和春寒玩着并无乐趣的攻守游戏。我那渐渐衰老的皮肤，尤其是我的手指，在漫长的“冷战”中生出很厚的角质。如今春归，那些角质被内在的活力推动，开始龟裂、脱落。这应该是好事，毕竟，它代表我生命力的完整程度；也代表我的生命力正在恢复，就像香樟树，一到春天就落去角质很厚的老叶，就像松柏，一到春天就落去油脂过重的针叶。总之，都要抛却旧的，都要长出新的。只是，越老的活物，弃旧图新的过程越加艰难一些，我就是这样的。
　　手指干裂、脱皮的情况一年比一年严重。我真担心，长此以往，更老以后，我将变得像一只衰老的穿山甲或衰老的犰狳，春季里的丢盔弃甲简直等于历尽劫难获得重生。不禁胡思乱想，设若某年，我连脱去老皮换上新皮的本事都没有了，无法焕发出新的东西，那才叫真正的衰老，人生这回事，差不多也将告一段落。不过，我不甘心，届时我会鼓励自己，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我；相信我会顺利到达另一个世界，而这一切，都要拜托神灵。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会像复苏的土地，会像开花发芽的树木，会像消融的雪山，我还将是崭新的。并且，从现在起，我要为自己的生命，尤其是为自己的灵魂，寻找新的出路。我想，我首先要做的，是坚决背叛我盲信多年最终并不善待于我的唯物主义，不论是何等性质的唯物主义，都是荼毒灵性生命的异端邪说，都不能给人的灵魂以最好的出路。我要相信这个世界的所有构成形式都体现着神的意志，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是神关照的结果。承蒙关照，我的衰老才是有意义的。
　　干裂吧，脱皮吧，它的背后，是我生命的强大推力。看看吧，我真像一棵老树，春天来了，有风，有雨，有阳光，我的老皮开始脱落；因为它还在生长，所以它依然是幸福的。
　　阳光照着早晨，阳光也温暖早晨。这样的阳光就像少年时候的朋友，劳碌半生，也相违半生；恰逢春天，意外相逢。一切一切，借着春光，找回了各自的青春。
　　2019-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