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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冷 却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29 编辑

冷 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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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29 编辑 <br /><br />冷 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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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穿越外省的时空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就像沸腾的沥青生出的气泡;回到出生地的8月同样是一个空洞,就像灌脓后的毒疮呈现的组织坏死。干旱结束了。我在雷鸣电闪中看见了植物的饥渴,闻到了混杂着蚯蚓气味的土腥。我宁愿踏着泥泞翻越大山,也迟迟不愿回家。对父亲坐在后门外的石凳上嘲笑的预想让我恐惧,而箭镞般的数落更是比冰雹凶残。我在一个叫古城的地方渡河,翻过几座大山,在一个叫水田河的山村找到了久违的宿醉。“好耍莫过水田河,好吃莫过火烧馍”。雨一直下着,泥石流在村子背后汹涌,掩埋了好几座长了青苔的水磨坊。我自醉,不是为了忘记,只是为了呕吐。我知道很多东西都烂在了我的身体里,信仰、主义、道德、甚至包括批判现实主义和柏拉图式的恋爱,我要呕吐,把它们排除,以便给可能的新生事物留下空间。我渴望体验呕吐,体验厌恶、紧张、恶臭、 死亡和畅快。不在呕吐中死亡,就在呕吐中爆发。呕吐过后,我听到依旧是爱情童话:就在我爬过的山坡,一个男子三上三下,与山脚下的女代课教师难分难舍。雪覆盖了山道、荒草和灌木,把一对恋人映照得分外生动。眼泪在飘飞,猩红的围巾在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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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几百里,我还是回到了我出生的村子。父亲站在后门外打开一幅地图。看见我回来,地图滑落到了脚边。“我在看香港在哪里,我想你应该到香港啦!”父亲扔下这句话,把一根接过头的扁担摸在手里。在父亲的家里吃、睡、用水用电,我感觉别扭。8月,我应该在椰风撩人海南岛,流浪、做苦力,或者在收容所里写诗。那才是真的独立和自由,真的本事和尊严。然而我回到了我出生的房子,看着看了22年的山脉、河流、村庄、青杠林、人、土路、树木、猪牛圈道、坟墓桑田。我很失败。恋爱失败,事业失败,做人失败。我感觉从未有过地沮丧。午夜,月亮轻车熟路地升起,把冷郁的光洒在竹林。隔年的笋壳脱落,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灭了灯,踱到屋外。我感觉竹林里有挥之不去的暗影,它们牵涉着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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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木楼上,就坐在木楼上,看着月夜也就看着月夜。假如她爱我,说她爱我,跟我,不拒绝我的心也不拒绝我的身,我会得救吗?我会发现活着的意义吗?16岁,她刚刚起程,她即便要给我完全的她,我也会保留,也会克制……透过竹梢和房脊,我看见远山黑沉沉的,像我想象里一贯的地狱,刀刃一的薄脊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的钝。江水在呜咽。我的心就像长着水稻和桑树却依旧空旷的田野,无法得到希望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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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时间,除开在县城有过短暂的寄居,便是在岷山峡谷大汗淋漓地流浪。雪山脚下,夺博河岸,我伙同陌生的人群在破烂的长途汽车里颠簸。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任意处置着自己日渐冷却的沥青的身体。悬崖。峭壁。塌方。猥琐发霉的村庄。公路边张望的肮脏的脸。找不到新生,那就去找死亡。在藏区,在白马人山寨,我看见被几盅青稞酒和困兽的哀鸣拉长如白马女人宽大细致的花腰带一样的时间。坐在凋谢了杜鹃花的杜鹃山上,遥望着皑皑白雪的甘南群山,我彻底忽略了自己,忽略了我的分裂、爱欲、自卑、压抑和失败,忽略了我整个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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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原回到学校,我的感官变得麻木,有朋友打电话说上面在调查我,我该去避避风,我无动于衷。都是《鬼沼》惹的祸。我给T寄了份《鬼沼》,T不在,让同事拆了,呈送给了部长。《鬼沼》和我成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鬼沼就是对社会主义的影射。”部长给我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部长的想象力甚至将我推上过当地邪教组织“斧头帮”军师的宝座。面对好心人的电话,面对上面的调查传讯,我表现出的是多么的不屑!我不去看他们的嘴脸,我拒绝任何访谈。我没有想过他们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我没有做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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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没有给我分课。我俨然已经不受欢迎。她以驱逐自己的方式驱逐了我。我是否也选择她的方式驱逐学校、驱逐社会?我麻木了,累了,心头也空了。我不想再为人师,不想再站在讲台上,我想回到我的出生地,乞求父母宽恕,得几分田地,耕耘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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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了。天气一天凉过一天。我在秋收的田间找到父母,说出了我的想法。父亲忙着打谷,母亲忙着捆草,他们用金黄的无言拒绝了我。我站在田埂上,望着图画一样的秋收景象,泪水溢出了眼眶。我的“隐退”的想法被父亲定性为“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被母亲称之为“从米罗篼往糠罗篼里跳”。秋色在我漂浮不定的行踪里加深,眼泪在我变得愈加惨白的脸颊失去最后一丝温热。我不会被接纳。望着日渐枯瘦的涪江,我并没有意识到活着有多么艰难。诗歌给了我一个隐秘的生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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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调令把我扔了两百多里。我去吗?雪山脚下,一个闻所未闻的小镇。“蛤蚤子顶不起铺盖”,“胳膊扳不过大腿”,“生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打鬼随鬼转”。我看见父亲的口头禅淌出蜂蜜一样的意义,修饰着我的重度感伤。我背着军挎,坐在开往雪山的班车上,任凭窗外的电线杆、石板房、玉米林、核桃树、砖瓦窑、石山嘴、雾霭、沙洲、山脊、泥石流和端着土碗的女孩鼻孔蜂拥的鼻涕扫着我眼睛。我有些痴呆。长披发,红衬衫,牛仔裤。我几次被身后的人当成女性。海拔在加剧,空气在冷却,零度在提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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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在压迫着天空?使天空弯曲着死人的倒影。没有铅云。太阳划过一道弧线,孤独地热烈。远离太阳的深蓝,像油画的深渊,明朗得恐怖。野菊在校园的土墙上炸放,女孩在火神庙前面的泥地上跳条橡皮筋,男孩在操场上看雁南飞。“簸箕簸箕圆圆,竹竿竹竿长长,铧子铧子尖尖”。雁阵在孩子们的吆喝里变换着。墙外玉米地里的玉米棒早已收了,杆儿已经砍倒,亮出了一畦畦红苕。杆儿桩留得高了,露在肥绿的苕藤外面,以先锋的姿势刺向天空。肥溜溜的豆绿爬在桩上,像是大地赐予天空的牺牲。豆绿的蠕动肉感而神性,吸纳了我们眼睛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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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可能做一颗螺丝钉,任人拧在社会的机器上。我总是游离在讲桌、会议、学生、同事、课外活动和性骚扰之外。在小镇彷徨,我总是被从电器经销行或修理行里飘出的《一无所有》纠缠。最切身的感受就是,崔建是在为我摇滚、为我呐喊。在没有路灯的碎石街道上品尝如此奇异的幸福,突然从巷子窜出的野狗,让我感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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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么都不是。我的血液温凉。有人打听到了我的过去,流露出的眼神是戒备的,即使欣赏也是别有用心的。我在8开本的日记薄上写诗,一天好几首地写,在诗歌里祭奠青春。“love is over”,红叶在远山销蚀悲剧的美。我万念俱灰,性欲冷淡。唯一滋养我的是午夜的孤独,它们顺着记忆的长发和空寂的地理滴淌,形成梨状的晶莹,聚敛着我青春的碎光。我什么都不是。我的血液冰凉。儿子。情人。朋友。兄弟。同志。仇人。敌人。秋风紧了,冷雨急了,我在季节、地理与人格的三重地狱里下沉,感觉着万物归一的坦然。喝酒,唱歌,坐在空落的电影院看古人的爱情,或者去到镇外的开阔地遥望雪山:巨大的黛青的雪山、在深秋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放射出感人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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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我剃光脑袋,走在校园。积雪压弯了所有的常绿树,遮住了断墙的伤口。我的伤口在渐渐愈合,只是气温太低,肉长得特别慢。偎着炭火,我打开维柯的《新科学》。祭,或者挽歌,不只属于我个人青春,也属于在地球上生存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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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城偶然见到老同学W,共枕一夜。听W说有一段时间我的处境的确危险,有人把我的材料送到了公安局政治股。W的父亲就是政治股股长。“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W用别样的、真正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可是,就算他们抓了我,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心头惦念着我刚写的一句诗——“以后的好世界我看不见了”。W说:“你犯了逻辑错误,抓了你,怎么会与你无关?”我看着W认真的样子,我说:“你是学自然辩证法的,你应该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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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没有与我再争辩,而是吼起了崔建的信天游。我的加入使独唱变成了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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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 向青天
??搜寻远去的从前
??白云悠悠尽情地游
??什么都没改变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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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就这样在岷山真实的落叶和山丹丹想象的落花中结束了。我活着,没有动念去死。我忘了我是怎样度过剩下的时光的。钻进《新科学》,冷风、冻雨、积雪、炭火和热酒都显得外在。我还拒绝过一次恋爱。我发现,在恋爱中,我们是在通过恋人的身体寻找自己的愉悦。我们爱的并非别人,而是自己。尽管这样,4年后我还是和一个女子爱了,结婚了。人的生活,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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