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留给我们的一些警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16 编辑 <br /><br />父亲留给我们的一些警句

　　你别以为父亲是个什么大人物或者什么“家”。不是，真的不是。父亲是文盲，是个地道的农民。你别小看了我的父亲，别。你别以为一个农民说不出什么名言，不会有什么警句。不仅有，还很多。

　　我读小学的时候，哥哥读中学。哥哥读中学的时候，那个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哥哥当时很积极，整天发学校交给的传单，写大字报，搞串联。还徒步去过延安、西安等地。本来要去北京见毛主席的，不知为什么半路上就折回来了。哥哥每天就这样瞎忙乎，很少去学校上课，父亲就对他说，孩子，政治运动你少参加，人狂没好处，老鼠狂叫猫咬住。哥哥总是不听，还和父亲争论，两人红脖子涨脸的。过不几天，队长找到我家来了。队长找到我家来的时候我们正吃早饭，玉米面糊糊浆水菜。很寒酸。父亲让队长吃，队长说不吃。队长的脸色很难看，阴沉的，很有点杀气。一家人都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队长对父亲说，你别吃了，你跟我走。你儿子写下反动标语了。一家人大吃一惊，父亲更是大惊失色，赶紧放下饭碗，溜下炕，跟队长去了。

　　父亲回来后什么也没说，蹲在地上一袋接一袋的抽旱烟。母亲忙不迭的问发生了什么事，父亲长叹一声说，人狂没好处，老鼠狂叫猫咬住！狗日的这下闯下天祸了。他在队里看场房的墙壁上写了反标。母亲面如金纸，战战兢兢的问，这可怎么办？父亲说，我已经用衣袖擦了。我把队长叫了几十声爷爷，求他把这事给压了，他也答应压了，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队长的人品，他肯压吗？不出几天，哥哥就被学校开除回来了。哥哥回家后，就和父母一起被送到了大队办的学习班，作检讨，挨批判。晚上回家，父亲就点起旱烟锅，反复地说着那句话：人狂没好处，老鼠狂叫猫咬住。唉，这狗日的不听话，老鼠舔猫嘴，找着吃大亏……

　　哥哥上学在街上，离家十多里路，本来一周要回家取两次馍馍的，可是他很少回家取馍馍。他不回来，便去了二姐姐家。我们家的馍馍黑，二姐姐家的馍馍白。哥哥一回家，父亲就数落开了：这年月，家家都吃紧，你去姐姐家拿馍馍，你姐姐当然给你做最好的，可是剩下的黑面谁吃？再说，你姐姐家又不是他一个人，一大家人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就会引起家庭不和，这怎么行？接着父亲的警句就出来了：孩子，你们可记着，朋友要好勤算账，邻居要好高打墙，亲戚要好远路上……

　　我家崖背上有一片核桃林，长着十几颗很大很大的核桃树。这块林子原来是叔叔家的，那年队里收自留地，便和核桃树一起充了公。在未充公前，每年核桃成熟的季节，我们姊妹几个每天都架在核桃树上随便摘，随便吃，随便拿。充公之后，我们就不敢了。不敢明吃就暗偷。胆敢去偷核桃的只有三姐。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三姐便揣个小布袋溜上崖背，蹑手蹑脚的摸到核桃树下，脱了鞋子，爬上树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一袋子青皮核桃回来了。回来后便用切面刀子嘭嘭嘭的将核桃破开，将瓤子挖出来让我们吃。父亲发现后，沉着脸说，瓦罐儿不离井口破，只要你去得回数多，总有一天会被人抓住的。三姐姐是个听话的姑娘，此后就再没偷过核桃。

　　不偷核桃偷苜蓿。做贼的仍然是三姐姐。偷的是生产队的苜蓿。偷回来喂猪。那时讲究广积粮，积肥抓得比什么都紧。大牲畜在生产队集体饲养，农民只能养猪积肥。农民养猪没有饲料。虽然家家户户都有好多高粱玉米土豆等杂粮，可是那是农民的口粮，哪有给猪们吃的？猪们吃的只有草。草也没有好的，只能是野草。苜蓿是生产队的，用来喂牛驴骡马，不可能分给农民喂猪。野草有的是，可是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大人们早出晚归的去队里干活，没有时间拾野草。怎么办？偷！家家都有偷苜蓿的好手。我家只有三姐。偷苜蓿都在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次，三姐领我去偷，到了苜蓿地，除了队长家，每家都来了人，可是我胆子小，手抓着苜蓿只管打颤，一根也揪不下来。到回家，笼筐还是空的。此后，三姐就再也不领我了。

　　本队的苜蓿偷完了，就偷邻队的。沟对面是二队。二队的苜蓿地在沟底，翻过沟就是，长得很好。三姐一伙便去偷。三姐偷苜蓿最好的搭档是大嫂子。半夜里，大嫂子就来叫姐姐。不敢出声，用暗号。大嫂子从我家崖背上往下丢土块。三姐是醒着的，听到院子里有土块响，便起身，提了笼筐，轻轻地开了门，轻轻地溜出去。这时，我的心便开始咚咚咚的激跳。去二队苜蓿地要翻一道沟，天很黑，没有路，坡很陡，还有几处悬崖，沟底里有一条小溪，小溪两边尽是泥泞，很滑。三姐，你可一定要走好，一定！一两个小时后，三姐背着满满当当一笼筐苜蓿回来了，我的心才平静下来。

　　偷回的苜蓿要切碎。这件事情也必须在夜间进行。三姐将沉重的笼筐放在地上，将苜蓿掏出来，擦一把汗，喝一碗凉水，又拿起刀嘭嘭嘭的切苜蓿。切碎了，用麻袋什么的苫起来，深怕父亲发现。一天晚上，父亲起夜，听见了三姐切苜蓿的声音，赶过来就是一顿训斥。训斥完，又用上了那句话：以后，偷偷摸摸的事一定不能干，瓦罐儿不离井口破，只要你去得回数多，终有一天你会吃亏的。三姐是个很听话的姑娘，此后就再也没偷过苜蓿，我家的猪也瘦了许多。

　　我高中毕业后，父亲将家里的财权交给了我。他抽了两袋旱烟，将柜子打开，翻了老半天，从柜底翻出一个十层九裹的布包，解开来，拿出几张皱皱巴巴的毛钱，对我说，记着，当掌柜的有一些讲究，那就是，总称（买）盐，零倒（买）油，家里不要藏烧酒。我说记下了，他才将那几张毛钱颤颤的交到我的手上。一年到头，腊月三十晚上，煤油灯下，他要审计我的帐目，我有点虚慌，尽管我早有这方面的准备。我拿出帐本，一笔一笔的念给他听。听完，他很不满意地说，唉，这娃手太大，一只骆驼让你用锥子剜着吃光了！我的头上虚汗直冒。他又说，我再给你说一遍，总称盐，零倒油，家里不要藏烧酒。死水怕的慢勺舀哪！我说我记下了。

　　那一年，油田上来大队招一名工人，靠推荐。按条件，我首屈一指。全大队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表现也算不错。我想争取一下。可是听人说，石油工人是个热门，相去必须活动大队支书。我便买回一瓶酒，一条烟，捉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要去求大队支书。父亲挡住我，说，天晴修水路，无事早为人。这时候，花轿已经抬到门上了你才缠脚，能来及吗？我便没有去，并把买回的东西退给了大队代销店。后来，大队支书的小舅子当了石油工人。我想，多亏听了父亲的话，要不就会偷鸡不成，舍米一撮。

　　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年了。他一生贫困，没有留给我们兄弟姐妹任何遗产。能让我们记忆至今的，就只有那么一些话。在我想来，这些普普通通的话，比房田屋舍、金银财宝都弥足珍贵。就是这些话，规正了我们大半生的思想和行为，让我们受用终身。我想，父亲如果在天有灵，能看到我们堂堂正正的做人，规规整整的干事，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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