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流水人生系列：１、姥姥家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3 编辑 <br /><br />　　流水人生系列：
　　１、姥姥家
　　文／惊涛拍案
　　姥姥家在离我们三里左右的地方。
　　母亲带我们去姥姥家的印象似乎并不多。最深的一次印象，是去了之后，我们在小小的脚门口，看到了天上飞过去的飞机。那时候飞机还是希奇的东西，我看见的飞机飞得那么低，好象要擦着柳树梢了，闪光的翅膀在瓦蓝的天空下显得巨大无比。我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冲出小脚门跟着飞机跑，但是，我们还没有跑出巷子口，飞机就不见了，只听见嗡嗡地声音，巨大的滑过去。那一天，我一直激动无比，一个人见到如此希奇的飞机，回家跟小伙伴们又多了一项吹嘘的内容。
　　对于姥姥家的记忆，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的。我一直觉得，姥姥家是神秘的地方，有着许多传奇色彩。这个印象，直到我初中时到姥姥的村里念书，按照母亲的嘱咐，专门去看姥姥家已经非常破败的老屋，仍然有着非常奇怪的感觉。记得那天是雨后，我在老屋东边的院墙外面，转来转去，因为没有钥匙，我只能在外面看看房顶，看看露出檩条、翘着苇箔的房顶。姥姥家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她的房子东边，有着一个巨大的水湾，很深，水却很少，下雨的时候存些水，平时是干涸的。而在母亲的讲述里，这个湾就是充满神奇的地方。在破砖烂瓦乱堆的地方，我小心地寻找着下脚的地方，忽然，一条白色的细蛇爬出来，把我骇得心跳成一团乱麻，赶紧悄悄地退回去，那条蛇慢慢地爬走，似乎还专门看了我一眼，就因为那一眼，我嗷地一声怪叫，顾不得许多，疯狂地转身逃走了，蛇的那一眼，让我在噩梦中复习了无数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不久之后，姥姥的房子就卖给了邻居。
　　我之所以对姥姥的家没有什么印象，就是因为，在我刚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姥姥就被在内蒙的舅舅们接走了，那里有工厂，有楼房，二舅和小舅都开汽车，那里的生活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我还记得的事情是，姥姥走之前，我们去姥姥家，把一些不能搬走的东西，包括一些正在成长中的柳树，都装在牛车里，一车车拉了回来，后来我上学时用的小课桌，就是用姥姥家的小饭桌自己改装的，它把我从差点休学的命运拉了回来。
　　姥姥家的神秘，是因为姥姥和姥爷的神秘。我没有见过姥爷，他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饿死的。据母亲说，姥爷是守着粮食饿死的，他是大队支书，仓库里就放着粮食，结果，他一粒粮食也没动，生生地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连带着，是五岁的小舅以五个地瓜的价格把三岁的小姨换给了一个过路人，十六岁的二姨，在跟着人到泰安用麻袋背地瓜的时候，被火车撞死，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对我们的疑问，母亲的回答很淡然，她说，谁让他是支书呢？好象，是支书就要守着粮食饿死。后来，母亲又接了一句，说你姥爷是红军。
　　姥爷是红军战士的故事对于我们，兴趣远远大于失去二姨和小姨的悲痛。在母亲断续的讲述中，我们印象最深的细节，是姥爷过草地的时候，中间要过的一段地方，竟然生满了蛇，多到了每走一步，脚腕子上就缠满了蛇，需要手里拿着刀子，走一步割一下。我们简直无法想象，脚腕子上缠满蛇是何等的恐惧——仅仅是想想就害怕到了极点，而姥爷他们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呢？是怎么用刀子在脚腕子上割蛇的呢？它们不咬人么？咬了怎么办？被一堆蛇咬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那些日子，我们的噩梦里就是不断地被四处乱爬的蛇纠缠，母亲不断地被我们半夜里的惊叫吓醒，从此，就再也没有讲述过这些事情，但是，我们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故事。
　　我们向来只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因此对母亲的讲述总是连接不起来，只记住了一些片段。在母亲的讲述里，姥爷因为负伤回家之后，就成了地下党。家里总是放着一把王八盒子，还有四颗手榴弹。有一年夏天的傍晚，天气很热，人都喘不过气来，姥爷有事出了门，姥姥就张罗着一家人准备吃饭，忽然外面传来了枪声，听到枪声，姥姥第一反应，就是姥爷的手枪和手榴弹。她赶紧冲进屋里，抓出这些东西，在院子里转了转，最后，在厕所后面的柴火堆里，用手挖了个坑，埋了进去。她刚在小饭桌前坐好，脚门口就冲进了小猪子（还乡团和民团的杂称，类似于土匪），他们把姥姥捆起来，逼问姥爷的下落，并四处连挑带翻，结果什么都没搜到，最后，要带着姥姥走。姥姥破口大骂，被带走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看到姥姥在大骂，就停住问了几句，军官冲小猪子们吼道：混帐的东西，让你们去抓谁了？抓个妇女有什么用？滚。随后他告诉姥姥，来的这些人很杂， 手脚都不干净，要她赶快回家，如果再有人抓她，就提他的名字。母亲一直没提这个军官的名字，但姥姥回家后大病一场，从此坚决反对姥爷把这些东西带回家。
　　姥爷是怎么做的我不得而知，因为母亲一直没讲。但我知道的是，后来一次，姥爷被小猪子们堵到了村里，幸亏当时还有好几个同志。战斗就在姥爷院子外面已经干涸的大水湾里展开。母亲这样描述当时的声音：枪子子到处乱飞，哗哗地，直打了多半夜，后来就没声音了。一家人都以为姥爷这回要死了。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姥爷又回来了。母亲以她七八岁的年龄，还记得和伙伴们到水湾里去，到处都是亮锃锃地子弹壳。
　　这样的故事无疑最为精彩，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请母亲反复地讲。只是，故事好象是故事，总和姥姥本人联系不起来。姥爷我们没有见过，但是，姥姥我们见了，她是个脾气很大的老太太，看谁不合心思，张口就骂，口头语就是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后来干脆，高兴不高兴都这么骂。
　　对此，母亲的解释是，姥姥一生养活下来的就有十个孩子，脾气不大就甭想活了。四个儿子六个女儿，都是吃饭的祖宗，没点脾气谁也管不住，还能过日子吗？母亲讲过一个笑话，说母亲和大姨、二姨三个人种了西瓜园。夏天吃饭就在地里吃，差派三舅和小舅用脸盆往地里抬面条，结果，送一盆吃一盆，最后，两个舅舅说什么也不干了，要累死了。
　　在内蒙的姥姥，依然是个脾气大的老太太，有一年回家来，骂得我们都不高兴。我那个时候刚刚上一年级。记得有一回大雨，我心疼新书，就把破布书包抱在胸前，一路跟头把势地跑回家，全身都是泥水，冷得浑身直抖。姥姥坐在炕上，一边骂一边给我换衣服，最后用被子把我揽在怀里，竟然落了泪，就是那样，还是在不停嘴地骂，骂小王八羔子。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姥姥是个很可爱的老太太。
　　姥姥在我们家仅仅住了一个夏天就回了内蒙，母亲和姐姐后来也去过那里。回来给我们讲，内蒙的四个舅舅、两个姨家的大人小孩，老少三十多口人，没一个不怕姥姥的，夫妻吵架、妯娌矛盾，一般不敢让姥姥知道，知道了哪个都免不了要被痛骂一顿。他们家的孩子更是娇惯得不成样子，自己管不住，只能请姥姥管。最典型的例子，是二舅家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十多岁，居然敢趁二舅不在家的时候，合伙把舅母捆到椅子上，两个人炒鸡蛋吃，还边吃边逗舅母，虽然二舅把儿子吊起来打、罚跪搓板，这小子就是不改。就是这些顽劣的家伙，姥姥一顿大骂，都乖乖地说好话，躲到一边去。
　　八六年，九十岁的姥姥，终于丢下这个让她历尽沧桑的世界，悄然离去了。她的儿女们悲痛欲绝，这不单单是对她的怀念，更是因为，家里似乎少了一个主心骨。以后的事实，也证明，姥姥的去世，让这个远迁内蒙的大家庭，陷入了混乱。
　　我们奇怪的是，一生一直性情刚烈却又随遇而安的姥姥，自从她离开老家之后，好象从来没有表示过对老家的思念和惦记， 都说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但姥姥似乎是例外的。她在内蒙的那些年，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要回老家的事情。
　　九一年，二舅执意要把姥姥的棺椁运回家，说是姥姥托梦给他，想家了。经过长途跋涉，做了几十年司机的二舅，居然在老家的巷子里迷了路，当时正好赶上夜雨，二舅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在辗转三个多小时以后，迷蒙中的二舅忽然清醒过来，顺利地走了出来。事后，二舅对我们说，老家这个村，我闭着眼都能摸出来，都知道怎么走，你说怎么会迷路呢？怎么会犯糊涂呢？这是你姥姥到家了，要回家去看看。我们面面相觑，觉得二舅这个解释，似乎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理由。（３１４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