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握着自己的疼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19 编辑 <br /><br />　　注定有些什么没法解释。它像身子里饲养的顽疾，逐日销蚀恶化，一辈子如影相随。每个不同程度的疑似病患者，一生都在寻找彼此的倾听对象，渴望做彼此的听众。又出于某种心理暗示，使得这一想法沦为梦幻，因为我们不说出它的意义，所有人陷入这个怪圈，在里头打转。
　　一 收音机
　　怕是家庭电器中的长老了。最初，村子里惟一的一台。红灯牌的，上海产。名牌产品，那时上海产的东西全是名牌，如缝纫机，手表，座钟。属紧俏商品，有钱也没地方买。当然，村里人也没钱。
　　装饰很气派，很讲究，两排旋纽，暗红木质外框，缎子面的前脸，绣同色系菊花。这台收音机使魏家提了气，男人魏永福的名声大振，地位一下上升的比支书还高。花脸支书为此感到很落威，好像被人抢了官印。有一阵他四处托人，讨弄那个扭亮灯就唱戏的匣子，以挽回他在村里的不利影响。
买得起收音机的魏永福不是农民，他是住在村里的工人。准确点说，他是半工人半农民。离村一百里外有个钢铁厂，他在那上班。老婆孩子过不去，他来回跑趟子，隔着月把的回次家。
　　虽然魏永福只是个挣几十块死工资的普通工人，与村里人相比，他家的生活还是无比幸福了。月月见现钱，年年有剩余。魏永福老婆因此对村里人很有些不屑于顾，脸上老是挂着一副嗤笑。那个个子不高，走道面冲天，身材像个南瓜的女人，用村里人的话讲，仰脸老婆低头汉，操蛋！她男人魏永福毕竟在外见世面，处事为人比她憨厚的多。
　　其实村里谁都知道，魏永福只是钢铁厂临时工，临时工就意味着说不准哪天被人打发掉。但这并不妨碍他老婆整天牛逼哄哄在街上晃来晃去。魏家买了收音机，那女人兴奋得觉都睡不着，说话声音比以往高八个分贝。
　　某日，村里一女孩子到魏家玩。帮着魏家丫头写作业，还跳绳，还把兜里揣的炒白瓜子，甚至两颗积攒很久不舍得吃的硬糖一分为二。当然，也说他们家的收音机。
　　女孩子很想听听，里面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怎么发出来的。对女孩来说，那是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东西。她站在地上，仰着脖子，尽量翘起脚，眼巴巴的看。收音机摆在高高的箱盖上，白细布蒙着，露出好看的绣花缎面。她固执地近乎执拗，望得脖子酸了，翘得腿麻了，仍在那里一眼连一眼看。
　　魏家丫头含着甜丝丝的糖，含糊地，坚决地说，要听得她妈同意。女孩子心里十分不甘，怅惘而忧伤，却又无可奈何。她主动帮人家写作业，就是想讨好，找个机会过一下瘾，回头在人堆里炫耀。
　　聪明的女孩子白费了一番心思。徘徊一上午，讪讪地走了。
　　下午，太阳卡山时候，女孩子独个在院子里画方格，她蹲着，很专注，解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迷局。两条黑辫子一根在胸前，一根在背后。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额前毛茸茸的碎发，和脸颊上一层柔软的汗毛。碎花布衣缩上去，后腰一截皮肤露出来，蒿帘上晒着高梁穗，小豆夹，一只芦花鸡贼头贼脑往前凑，女孩子一抬胳膊，嘴里呼哨一声，芦花鸡扭身跑了。
　　沉浸在美好时光里的女孩子，没提防自己也被人像鸡似的扯着辫子，拎起来。她一点防备没有，发生的太突然。她费劲的转回头，魏永福老婆凶巴巴的瞪着她，吓的她魂都没了。她觉得头皮快被扯掉了，往外渗血。女人恶声道，说，你是不是弄我的收音机了！女孩不连冠地说，没，没。女人怒不可遏，还狡赖？！上午除了你，别人没来。女孩子的身子在女人手里摇晃，像一颗拔根的草。“啪”，一个很响很清脆的动作，多年之后，老了的女孩子依然清晰的感觉到疼。她捂着被阳光晒热的脸，泪水慢慢涌上来，委屈，委屈。一声不吭。女人疯狂，推桑着她，骂她死鬼，骚货，养汉精。女人把能想到的诅咒全用了。女孩子不明白，死鬼，骚货和养汉精跟收音机有什么联系？
　　再后来，魏家男人回来，听说了，到女孩子家赔礼。说女人不懂事，小孩子无心，摆弄坏了也就坏了，又不是故意的。邻居住着，哪能勺子不碰锅沿，不管咋说，打孩子有错。其态度既诚恳，端正。女孩子插嘴，我，真没碰。男人说，不碍事，你别怕，有叔呢。明天叔就求人修好它，愿意听，就来。女孩子的眼泪又像清水一样流。
　　她知道，没有人信她的话。她连申辩的权利也没有。因为，她确实在现场，确实在。
　　二 信
　　在远古，有位勇敢的人，为了把胜利的消息带回祖国，日夜兼程的跑啊跑，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到城里。翘首以待的人们欢呼雀跃，英雄在疲惫中幸福地闭上眼睛。
　　信，是传递的问候，关切，安慰。还是战乱的祸首，和平的大使。燃起连绵烽火，化干戈为玉帛。
　　到了现代，几页薄薄的纸张，演绎出与以往不同的故事版本，其意外的突出作用，令人一时语塞。
　　女孩18岁恋爱，纯真美好。少年人的憧憬简单而稚嫩，像春季盛开的花朵，没有人不爱惜。第一年，秘密的，避开所有视线，连他们自己都相互回避，又盼望心跳的拥抱和亲吻。第二年，事情传开。男孩家反对，女孩家不乐意。没什么原因，不同意本身就是原因。
　　以后女孩工作，男孩上学。仍旧书信来往，寒暑假偷偷约会。三年倏忽而过，男孩家放出风，死活不娶女孩。儿子毕业也不回来。女孩哭的泪人一般，情知无望，断了念头。
　　女孩其实很漂亮，当地的美人。经人介绍，嫁了。男方家条件比女孩的恋人家好许多倍，钱，势，皆具备。只是丈夫脾气不好，他老爹都惧几分。远近出了名的驴。嫁了的女孩成了女人，过着平静，无欲无争的日子。要是没有那封信，她会这么一个模式的过到底。但是，命运作弄人不留情面，某一天，女孩（姑且叫女孩吧，为了阅读方便）收到一封信，落款是xx学校。女孩的心乱了，一个人关在办公室，边看边流泪。哭罢，女孩很冷静地回封信，大意是，如今各居一方，各有选择，情再难了，也须理智。
　　事过，女孩若无其事，将一段感情深深压在心底，继续按部就班生活。三月后，女孩老父突然登门。女孩喜出望外，又吃惊，爹，来前不说一声？女孩是想问，什么事紧急。老父意味深长，还不都是为你嘛。为我？为我什么？女孩更诧异。晚饭，各怀心思，吃的不尴不尬不冷不热。老父善酒，只少许便推脱不适。饭罢，老父叫过女儿，将原委说了。女孩气愤，指责公公婆婆，还有丈夫，为什么瞒着她搬来老父？事情是她自己的，与老父无关。
　　公公铁着脸，问女孩信是怎么回事。女孩越发恼怒，原来女孩看过信没毁，顺手塞进办公桌，却被时刻察其动向的丈夫意外获得，就此成了罪状。女孩鄙视这可耻行径，忍住，将经过细致复述一遍。
　　表面看，一场风波过去。一切照旧。但是，女孩丈夫心里从此结了疙瘩，嫉恨女孩，嫉恨女孩的恋人。他手里捏着那封信，胁迫女孩，让她讲她们的恋爱史。交待那男的为什么给女孩来信，如果女孩不勾引他，他不敢这么大胆。女孩不讲，女孩说不知道，女孩说没有。两个就吵，打。无休无止。女孩被丈夫从床上捞到地上，青了美丽的眼睛，手背，腿，落下疤痕。公公伙同丈夫一起，背着女孩到学校找，谈话，威胁。
　　于是女孩日子更加艰难。女孩要强，不回娘家，不交朋友，断了所有来往，以求安宁。但是丈夫不依不饶，认定女孩嫁前失身。你和他那么好，不干不可能！干了多少次？！女孩报之一笑，沉默。此时，她真的很蔑视丈夫，他小人，小气，吝啬，狗肚鸡肠。端不起，更放不下。女孩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了心爱的人。
　　倔犟的女孩差点丧命。丈夫把她带到山里，说是采秋。秋天的山里很美，风很暖，太阳也暖，山上的树叶黄了，红了，紫了，还有绿，沉静的绿。溪水透明，水底的小鱼小虾来回跑，还有鸳鸯。两对，栖在树林中的小路旁。女孩第一次看见，那份喜悦，使她忘记忧伤和烦恼。快乐地像个孩子。女孩唱着歌，在树林里松鼠一样跳来跳去。
　　丈夫也笑。开心的笑。
　　可是笑着笑着，他的表情就变了。阴沉，滚上来乌云，夹带着隐隐雷声。女孩惊异地转回身，丈夫逼近她，鹰一样凝视她的眼睛。女孩读出一种可怕，别过头，假装看空中的小鸟。丈夫搬她瘦削的肩，一言不发，朝地上摁。女孩明白过来，挣扎。丈夫吼，那狗东西碰得，老子碰不得？女孩悲哀，她觉得这话像阿q。衣服撕开，裤子撕开，女孩洁白的胴体暴露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泽。粗大的手越卡越紧，女孩渐渐呼吸困难，失去力气。
　　也许女孩命不该绝，丈夫恢复在关键时刻人性。但是女孩彻底灰颓了，起诉。丈夫家说，要离也行，净身出户。家产甭想带走一毫一厘 。女孩斩钉截铁，只要自由。
　　判决下来那天，女孩收拾好衣物，坦然，无畏。经过那么多磨难，她的心学会承受了。临上车，女孩自以为是的说，我什么都可以忍耐，唯独不能忍受污辱。
　　曾经的丈夫扶着车门，咯咯笑道，没想到，你傻B到这份上，实话告诉你，他是个软骨头，什么都招了。
　　女孩不知道，原来男孩出卖了她，出卖了爱情，出卖了尊严。
　　这次她没流泪，她流血。
　　　三 贼
　　在字面上，贼与偷同意。属联带关系，组合词组。贼偷，偷贼，一个意思。一旦占上这个字，做人就含了土腥味，羞与见阳光。
　　按个人理解，贼远不如强盗硬朗。贼有点灰溜溜的感觉，强盗则相对霸气。贼底气不足，强盗钢刀雪亮。因此同行勾当，手段心劲儿自然有高下之分。这是闲话，与本文关联不大。
　　女人一年遭了两次难。第一次挨抢，晚上十点多，在家门口。楼下。女人挎包回家，那强盗与女人擦身而过，出去十几米，猛然转回来，急跑，女人想都没想，就被揣倒。强盗凶悍，劈手去夺包。女人死命抵抗，叫喊。可惜楼上关了窗户门，楼下偏偏没人经过。强盗用皮鞋胡乱揣女人，女人死不松手。两个劲都用在包上，卯足了。挣扎十几分钟，强盗骤然起身。女人抬头，见楼群中闪动着一手电光束，朝这面走过来。
　　女人得救。
　　当时女人包里有：手机，银行卡，医疗卡，身份证，钥匙，现金一千。女人脸上的鞋印，半个月才消。这次遭遇，多少年后女人也会记忆犹新。有朋友说，女人要钱不要命。女人沧桑一笑，说，那个时候除了本能，你啥也想不起来。
　　不过这一次跟第二次比，惊险性大，惊惧性小。第二次遭遇，就像一双尖利的爪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女人头顶抓下去，刺进女人的头颅。
　　因为，它是双重的伤害。
　　心脏不好的女人正患着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想睡，睡眠却不知滑到哪儿去。就一个人在那里想，孤独从她的骨子里长出来，蔓延，污染了她的身体，继续蔓延，至整个房间。女人闻到一股死亡气息，很浅，若有若无。还有细细的声音，从孤独背后绕过来，丝一样缠住她的脖子。
　　这时，她开始抑制不住的想念一个人。那个她深爱的，却不能爱的人。在她的床上，还保留着他的精液，那股有点腥甜的体味，以及他常吸的那股烟草味。都在她的周围弥漫着……
　　她终于想的累了，困倦了。拉灭灯之前，扫了一眼电话机，屏幕显示：11点30分。
　　病中的人意识肯定是糊涂的，思维处于游离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模模糊糊听到房间的门响了一下。很轻，只是发出“咔哒“一声，就什么都没有了。静了。女人想，是家人吧，母亲或者孩子，上卫生间。但是她的第一个反映是，假设有人进来，应该是她的爱人。女人睁不开眼，凭感觉。这个念头瞬间被她自己否定，她想起来，今晚是一个人在家的。那么，是谁呢？是幻觉吗？女人急于证实，头脑便清醒许多。这时她感觉到，门口伫立着一个黑影。以前，她曾出现过这样的幻觉，因此，她不太相信。但那个黑影确实存在，她产生恐惧感，便睁开眼————
然后，她猛的坐起来，嘴里发出很大的声音，大的不像她自己发出的。
　　那个黑影活了，像个人一样扑过来。
　　事实上，他的确是个人。一个贼。
　　贼捂女人的嘴，对女人挥拳头，砸在女人脸上。女人拿出拼命的架势，跟贼厮打。贼很意外，他抢过很多女人，基本没有反抗的。估计今天是遇上不要命的茬儿了。贼骂道，妈的，再喊，再喊！弄死你！女人更加提高声音，要真不喊，也许真做了贼下之鬼了。
　　究竟是做贼心虚。那贼没敢纠缠，狠狠塞了女人几拳，夺门逃之夭夭。女人按亮餐厅，客厅，卧室的所有能开的灯，傻了一会，突然就软塌下来。
　　电话，电话。女人想起该打电话。她颤抖着，哆哆嗦嗦按键码，手指不听指挥。半天按了出去，通了。
　　快点吧，我这进贼了。女人拖着哭腔，向住在附近的家人求救。
　　家人闻讯火速赶来。女人披散着头发，呆若木鸡。她的神经受到毁灭性刺激，哭一会，笑一会。情绪激动，怎么也控制不了。家人好容易左劝右劝让她安静下来。
　　天亮，女人逐渐恢复正常。这时家人问，贼是怎么进来的。女人说，窗户。他偷什么东西了？女人说，我发现时，他依在门口的黑暗中。然后家人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你认识那个人吗？或者他的声音你熟悉不熟悉。女人摇头。家人再问，是否你再外面交了什么人，报复你？
　　女人心里猛的抖了一下。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女人不是敏感，这话问的太有水平。因为女人单身，单身女人外面有什么人谁也说不清，难保不是招了男人暗算。女人不愿再往深想。越想，心里越凉。透骨的凉———一个独身女人，活到连自家人都不信任，都怀疑的地步。
　　翌日，女人到警察局报案。接案的警察认识，清楚女人的底细。该问的都问完了。似乎又绕到那个让女人厌烦的问题上。警察垂着眼皮，记录，还没结婚？没。单身几年了？五年。你在外头朋友都是干什么的，多不多。女人苦笑，我哪里有什么朋友。警察停笔，抬头，你？没朋友？女人不知如何回答。警察说，我分析，是熟悉你的人干的……
　　女人感觉到冷。周身发冷。看来她的解释是苍白的。没人信她。他们认为是的事就是，没有可辨的余地。某种情况下，人们会得出一致的惊人结论。
　　离开警察局，女人不知要到哪里去，她的腿发软，心发闷，她想着贼的粗鲁，无情，贼绝对不知她病着，要不然对她施暴，她失去抵抗能力，既成事实，那是大大的说不清了。
　　这个世界，究竟是谁变态呢？女人翻来覆去，被这个难题困扰着。
　　世上有很多种疼。任何一种，都疼的人咝咝吐气，在长此以往的状态中，麻木胜于渴望，绝望中自我分解，自我抚慰，就像右手的伤口，需要另一只手揉捏，世界太缺少第三只手，乃致更多手的关怀，在需要的时候，满腔诚意的向你伸过来，不计任何代价。还有的疼，与己无关，已被我们忽略。一部分则属强行灌制，不管你情愿不情愿。比如误解，比如中伤，比如攻击。事实上，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凡此种种的痛苦。每个人都受它的牵连，是其中的受害者，又沦为帮凶。这是一个复杂的角色，助长了它的气焰，使它有了横行的市场和资本。
　　因此，慈悲，悲悯，宽容，理解全都是深藏与心灵中的佛性，丢弃了这些，我们将不再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