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与土地相连

一场雨后，地面如面团一般，变得又滑又软。吸饱了水的泥土黑黝黝的，似包老爷的脸。脚踩上去，会留下深深的泥坑。一串脚印过后，鞋底满是黑泥，人高了，脚步也沉了。
　　青石、瓷砖，把院子的地面，四周的墙壁，遮盖得严严实实，不放过一个小小的角落。像一个粗笨、丑陋的大汉，精心装扮后，一下子变成了楚楚动人的美娇娥。我们再不用脚踩泥泞进门，远离了泥土，似乎就远离了污浊。
　　院子里，到处都明晃晃、亮堂堂的，只是为何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一日，走进院门，突然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淡黄色的院墙，整洁如新。墙后是几棵茂盛的大树，树干笔直，树叶苍郁。风来，叶动，风过，树静。坚硬与柔软相扶，明媚与幽深互衬，恰似一幅简洁优美的水彩画铺展在空中。要是没有墙后的那片绿，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暗暗企盼，那些树永远都不要消失。
　　思来想去，原来，这光秃秃的院子里，少的是一份生机。
　　当初整修院子时，我多次要求爱人，在院里给我留一点空地。我想在土里，种一些花花草草，甚至想着种几棵树。从儿时到现在，我的生命里好像一直有树存在。我喜欢它的粗壮、挺拔、繁茂和顽强。它的形象以及它带给我的感动，已深深植入我的骨子里。我可以拒绝一片草，却无法拒绝一棵树。
　　没有深厚的土壤，是无法养活一棵树的。为了干净，院子最终被石板铺满，没有留下一点点泥土的影子。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感觉土地像是被捆绑了一般。又硬又厚的水泥覆盖在地上，就好似一个人全身打满石膏，不能动，不能透气，只能僵硬地躺着，让它如何呼吸？庭院里是这样，庭院外也若是这样，那大地如何受得了？我担心日子长了，它会因此而崩溃。到某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了，发出了一声声怒吼，那么所有的路面，房屋都会因此而崩裂。哪怕偌大的地面上，只有几个树坑，一片小小的草坪，它就能得到缓解。
　　幸好，房后有一条土路，而隔壁还留有一片长着树木的空地。恐惧的心才渐渐趋于平静。
　　没有一点绿色，庭院里就会显得死气沉沉。我买来几盆花草，摆在院子里。每日精心照看着，它们倒也不负厚望，长得蓬蓬勃勃，可爱至极。我看到不少人，不光在自家的阳台上种花，还种起了菜。但那需要更大的容器，不然也不会有多少收获。后来自己也想着买几个一米高的大花盆，放在院子里，然后种上花树，以了却我对树的情结，但最后也只是想了想。它们终究是养在盆里的，脱离了真正的土壤，它们的生命力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思绪不由得飞向旧时的“悟因楼”，想起了那个郁郁而死的女子。结婚一年，丈夫暴病而亡，想要改嫁，却被锁阁楼，终生不得离开。她就像一枝断了根的玫瑰，身体再无法深入土中。心在一天天枯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损。
　　闲暇时，我还是喜欢站在院子里，看墙后的几棵大树。我喜欢看它们枝繁叶茂的样子，喜欢看它们在蓝天下欢笑的样子。
　　一天，我看到一张图片，一栋楼房，每一层都有庭院，上面种着花草树木，像四合院一样。人们坐在院子里，在草木旁，一边喝茶聊天，一边欣赏着周围旖旎的风光。我禁不住赞叹，有创意！只是我不知道，种在半空中的树，它们的根有一天会不会穿透楼板，向下延伸。如果穿不透，它们的根就只能横向生长。毕竟那里的土壤有限，它们得到的营养只能越来越少。我的担心好像有点多余，也许那里的人们根本就没想让它们长得多么高大，只要是树就行了。
　　像是一个演员，没有把根扎入生活，不去体会人物的心理，不要求自己演得多么真实自然，只要能演就行。像是一部作品，有着空中楼阁的虚华，却没有人间烟火的苦痛，只是凌空飘浮着，却觉得有人看就好。又好似一个孩子，幼年时迷失于荒野，离开了家人，离开了人群，终日与鸟兽为伍，也练就了生存的本领。只是当他再回来时，还能否适应当下的生活，能否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立足？或许他的家人只要他活着就好。
　　我们村里，有两个老姑娘，从小跟着母亲一起生活。她们常年足不出户，不跟别人来往。有人来说媒，都被她们的母亲以各种理由谢绝。她们到了五十岁时，母亲病故。家里的哥哥，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两个妹妹去跟别人相亲。出嫁不到一年，姐姐的丈夫不幸去世。妹妹的男人嫌她什么都不懂，不会跟人交流，和傻子差不多，随后就提出了离婚。最后二人又回到了从前的老院子。
　　多少人和事，因为远离了丰厚的土壤，从而很快就走向了没落。
　　在一次出游中，我看见一棵古槐树。它的直径有两米左右，虽然树干上有个空树洞，但依旧枝繁叶茂。当地村民说它有五百岁了，都视它为宝树。这是树带给我们的神奇。那个村子背后是大山，山上种满了树。放眼望去，一片葱茏。想想几千年前，在人烟稀少的年代，哪里没有被树木覆盖。每一棵树，若没有人为的砍伐与伤害，都会有这样的生命力。到现在，人越来越多，植被却越来越少，能够留给我们的神奇，更是少之又少。
　　想起尼采的一句话：“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他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是的，只有那些深深扎入泥土的人，才会像参天大树一样，在历史苍茫的大地上，用昂扬的身姿，为人类撑起精神的天空。
　　我不奢求有多优秀，但我想拥有更明媚的生活，故而我喜欢脚下的泥土。一个人只有把生命与土地相连，才会有繁茂的人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