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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半部红楼

2020-12-14叙事散文花城诗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4 编辑

            半部红楼(散文)王子菡芳草萋萋的坟头上,没有任何出奇的东西装点,正像墓主曹雪聪老师的为人一样,平淡朴素得像一杯白开水。墓里躺着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4 编辑 <br /><br />            半部红楼(散文)
                    王子菡
  芳草萋萋的坟头上,没有任何出奇的东西装点,正像墓主曹雪聪老师的为人一样,平淡朴素得像一杯白开水。墓里躺着的这个人,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叫我良心不安,魂牵梦萦。清明节,我和妻子专程回故乡扫墓,更像是为了偿还我所欠的二十年来的宿债似的?
  没有说什么感动的话,只有默默的凭吊,妻子把一部精装的《红楼梦》从背包里捧出来,虔诚地放在墓前,面向墓碑三鞠躬,然后退到一旁,默默地含着泪,肃立着。我蹲下身子,伸手抱过那部《红楼梦》,用打火机点燃它,可那三卷本的精装书也许太厚实了,刚烧了一个角就熄了火苗。
  “曹老师,我看你来了,你会喜欢这部书的。”我用手一页一页地撕下来,点燃了,在烟气缭绕中,我的思绪仿佛透过时光隧道,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你叫王子菡,你的文章为什么不写题目呢?”新来的代课老师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笑吟吟的。看样子二十岁出头,像一个大姐姐,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
  “没有想好。”我如实以答,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写得不赖啊。你平时读过不少书吧?”
  曹老师怎么知道我平时爱乱翻书的毛病呢?那时看课外书,是不许可的,老师都不喜欢不务正业的学生。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班主任或者家长,那可不得了。我心虚得头上直冒冷汗。
  “我这里有些书,你可以拿去看,但不可以外传哦。”曹老师就打开了一个木箱。
  “选吧,你喜欢看什么书?”老师望着我。
  我这才认真打量老师的书箱,真的,我像发现了一个宝库。
  曹老师笑了,那是年轻女性温柔的笑,是猜透了学生的心思的会心的笑。
  从那以后,我发疯似的狂读了一个时期的名著。《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莎士比亚戏剧集》、《红与黑》、《战争与和平》、《茶花女》等外国名著,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唐诗三百首》、《三字经》,我知道这些书在上世纪70年代末还是极难见天日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三字经》等书是要当作封资修黑货,是四旧是毒草,必须加以焚烧和批判的,天知道曹老师是怎么保全下来这些“禁书”,她又怎么敢拿出来让我看,难道她不怕一旦被人发现……
  我在又惊喜,又极度感激的心情中,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读书生活。今天这点读书习惯就得益于那个时候的忘情的阅读。不过,有一本书,曹老师一直不肯借,那是一本烧焦了一个角的线装本的《红楼梦》,用一块红绸布包着,放在一个精致的木匣里。曹老师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让我看过一眼就收回去了。曹老师没有说借我看,我看她那凝重的神色,也不敢多说什么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本不寻常的书。我真的好想有一天能看看这部“奇书”,听说有专门研究这部书的“红学”,研究这本书就可以成名成家。这部别名《石头记》的奇书曾经让“洛阳纸贵”,有民谣为证“开口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广播里天天在批这本书,还引用鲁迅先生的话说“贾府里的焦大也是不爱林妹妹的”。当然后来我知道鲁迅读这部书也还有高见:“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那么多的大人物都在谈论这部书,这不能不勾起我的好奇心。可是,到底没有勇气向曹老师开口借此书一睹为快。
  后来我从老师和同学私下的议论中,了解到一些有关曹老师的身世之“谜”——原来曹老师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可惜没有毕业。是受了她那教授父亲的牵连,下放到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来了。因不堪忍受红卫兵小将的“游街示众”、“坐飞机”、“剃阴阳头”等折磨,到县城才一年,父母就相继过世了。曹老师成了黑五类的狗崽子,但她表现好,人缘好,学问高,能写一手秀雅的毛笔字,是县城闻名的才女。
  当时县中有一个老师因为说了一句“林副统帅骨瘦如柴,毛主席红光满面。”的“反动话”,被开除了公职。校长四处找人,有人就推荐了曹老师。校长是一个爱才之人,素有口碑,于是顶着压力,把曹老师借到了县中代课。这样曹老师就成了我的语文老师。
  有一次县里几所重点中学进行语文联考,曹老师把我们几个语文成绩好的学生找过去,进行了半个月辅导。一天晚修,突然停电了,教室里用煤气灯照明,而我们几个培训的学生却在另一间没有汽灯一团漆黑的空教室里嘻笑着。曹老师把自己办公用的煤油灯拿过来了,我们围着那盏微弱的灯,听曹老师给我们讲古文。讲韩愈的《进学解》,讲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她讲得条分缕析,非常好懂。讲到“行成于思毁于随”,她说“立身之道在于己”,在任何时候也不能放弃学业,说得兴起时她用英语朗读萧伯纳的名句“青春是美好的,挥霍青春就是犯罪。”她的话在学子的心中拨亮了一盏明灯。
  后来我们在竞赛中取得了团体总分第一。校长非常高兴,说曹老师辅导有方。但是我知道,一个家庭有“问题”的代课老师,要转为公办教师真比登天还难啊。
  曹老师没有丝毫的抱怨,一如既往地帮助我们复习考大学。我先是考理科的,成绩不算好,只是语文等文科成绩突出些。我父亲是个工程师,母亲是一个医生,他们都希望我考理科。那个时候的人重理轻文,说什么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实,我心里十分焦急,怕考不上理科,但转文科一怕家长不同意,二怕同学笑话。
  那天轮我值日,到校外水井里挑水给同学喝,乡下人夏天喝井水凉沁沁的,跟城里人喝冰镇酸梅汤一样享受。曹老师正在水井下边的池边洗衣服,见我一个人挑着水桶来了,忙招呼我过去。
  “你最近上课有点分神,是不是太累了。要注意休息啊。”曹老师黑眼睛望着我。
  “不,只是有点烦。”我不好意思抠着脑门子。
  “那能不能告诉老师?”还是那双黑亮的眸子,盯着我。
   原来曹老师已经到我们家做了家访,我妈早把我的困惑告诉她了。她觉得我更适合考文科,如果我点头,学校那边她和校长去说。就这样,我转到了文科班,我的思想包袱放下了,学习成绩很快上升,心情也开朗了。
  曹老师是理科班的语文老师,我转到文科了,她不再教我,但仍经常关心我。如果我不转,对她所教的班的成绩有帮助,少了一个优生,对她这科出成绩不利。而她还是把我“让”给了其他老师。她对我这么好图什么呀?
  高考结束了,我的分数上了重点。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填了“师范大学中文系”。曹老师知道后,过来找我。
  “你的分数高,不一定非报师范类院校,你不考虑考虑?”老师说。
  “想好了,不后悔,我愿意终生做一个像您这样的语文老师。”望着老师的眼睛,我真诚地说。
  曹老师眼圈红红的,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身影单薄,比一年前显得憔悴许多。
  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曹老师就是我的“贵人”,有了她的帮助,我才会有今天,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上大学的那天,父母亲戚都到火车站来送行,曹老师说好来送我的,我最期待的是和曹老师道别。
  快开车了,曹老师还没有出现,我好难过。父母催我赶紧上车。
  就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曹老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我急忙把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向老师使劲挥手。
  “子菡,接着,好好念书,到省城给老师写信啊。”曹老师脸色苍白,好像大病过一场,她递过来一个木匣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正是那部神秘的《红楼梦》,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没有时间犹豫,我接过了那个木匣,就像抱过来一个新生的婴儿,心中一阵震颤。
  列车一声长鸣,把我的父母,我的曹老师远远地抛在了故乡。
  后来在与老师的通信中得知,她是从病床上爬起来,走了好远的路来为我送行的,而那本书是她父亲给她的唯一的遗物。曹老师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我“保管”?这是我许多年以后才明白的。之后,再无老师的音讯了。
  父母告诉我,曹老师在我上大学不久就去世了。肝癌晚期,住院不到半月就走了。曹老师没有结过婚,死后就葬在当地青山上。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23个年头。
  谁知那一别竟成永诀!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娶妻生子,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了。但曹老师给我的半部红楼却一直陪伴着我,二十多年来,我过了二十个教师节,每当接到学生“师恩难忘”的贺卡的时候,我都从心里感觉愧怍!他们也许没有想到,他们的老师竟然是一个忘恩的人。好想到曹雪聪老师的墓前烧一炷香,这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工作太忙吗?
  但二十年来,我真的没有忘记过她,曹老师那双黑亮的眼睛,常常像不灭的星辰闪烁在我人生的夜空中,教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事,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们回去吧。”天色已晚,妻子把我从沉痛的凭吊中唤醒,眼前曹老师的坟头上萋萋青草,冷冷香烟,随风而舞。我在那部《红楼梦》的余烬已尽的时候,离开了那片墓地。
  也许唯一可以告慰老师在天之灵的是,那半部红楼将伴我终生杏坛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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