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羡慕五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40 编辑 <br /><br />　　“两公婆呀，合打锣呀，一打打到对边河呀”
　　“小小银啊，坐门斗子啊，哭哭啼啼要娶媳妇儿啊”
　　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四方脸儿，浓眉大眼，白白胖胖，坐在老屋的大斗门的门斗子上，脑袋老先生似的左摇右晃、拖腔拉调、有板有眼地念着山村娃儿传唱的童谣。他，就是我的五哥。四十多年前就下地去了的五哥。
　　母亲说起五哥时，总是一脸的困惑。而不是失了儿子的女人，应有的一脸悲切。她说，“五儿和别的娃儿是那么地不一样。小小娃儿说出的话，很多大人都想不到。过苦日子的时候，大人娃子都是饿牢鬼，见着能吃的东西，不管生的、熟的，软的、硬的，老的、嫩的，只管往口里塞。吃大食堂时，食堂一天供两餐饭。中饭，老人、娃子是二两钵子饭，晚上是少少的米掺大半的红薯丝。五儿是怎么都不肯吃红薯丝饭的。你阿奶疼他，把她中午的那二两钵子饭偷偷地留一半下来，给五儿晚上吃。你阿爸不让你阿奶这样做。若被你阿爸看见了，你阿爸就要逼着你阿奶把饭全吃了。五儿晚上就只有饿肚子了。”
　　我听了，很有些将信将疑。五六岁的孩子，有那么好的自控能力吗？难不成五哥前世是凤凰，非梧桐籽不食啊。
　　母亲跟我讲过很多有关五哥的事，我都是半信不信的。我家又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名门望族，哪里会来的含玉而生的哥儿呢。俩个‘睁开眼睛墨墨黑，一个大字认不得’的农夫农妇，能生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孩子来。无非是不在跟前的、再也看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吧。正如母亲说起那同样是早死的四姐一样，说她如何听话又懂事，小小人儿还很有主见。有时，我就蠢想子蠢想。假如我也在五六岁上没了，指不定母亲也会和侄儿侄女们讲。“你们那满姑姑啊，小时可精怪着哪”
　　因为五哥所表现出来的，和一般娃儿不大一样的言行举止，母亲就恐惧着，生怕她一错眼，五哥就会被黑无常白无常的勾魂索勾去了小命。她拿了五哥的生辰八字去给三老爷爷批。三老爷爷闭着眼掐指算一阵，又张开眼翻一阵书，然后就神神鬼鬼地跟母亲讲。“你们家啊，没那么大的塘，养不了那么大的鱼。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错投了你们家。不出六岁，他就要走的。”
　　我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同时，又有点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拿我的生辰八字去给三老爷爷批呢。若批出我是一个只晓得吃、只晓得睡，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憨货，母亲就假装不小心，让被头把我闷死了。省得我留在世上吃苦受累、丢人现眼，那该多好啊。也许，母亲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她老人家一连失了三个孩子，自己又老树难再结子了。所以，哪怕我是一条虫、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她也是愿意留着我，以慰藉她和父亲中年以后的寂寞日子吧。
　　大哥、二哥说起五哥，也是一脸的不解。大哥说得最是起劲，每次说起，都是一脸生动、一脸自豪。说五哥长得那个好看，跟观音大士座前的金童似的。说五哥那个聪明，是可以媲美某朝的谁的。我记住了五哥自编的歌子，觉得挺有趣。“鸭哥啊，鸡哥啊。鸭哥大，鸡哥小。鸭哥做事一阵风，鸡哥做事慢吞吞。”
　　大哥说，他没有亲眼看到五哥断气。当时，他在山上砍柴。得悉凶信，他是丢了砍柴的刀子，挑柴的挑子、绳子，一路哭着跑回家的。五岁多的五哥，让大哥大哭了一场、痛哭了一场。五岁多的我，却是被大哥重重地打了几下屁股，哭得象一只大花猫。这话也是大哥自己讲的。说是送我去报名读书，我不去。老父亲抱着我，我把老父亲的脖子抓出了几条血印子。但老父亲舍不得打我。大哥打了，大哥把我从老父亲的怀里扯下来，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扇了几下。
　　二哥说五哥可爱、聪明，也说我小时候的淘气和古灵精怪。在他有了我的侄女儿以后，还老把我和侄女儿混淆。有一次侄女儿病了，要二哥给老师写请假条，他老先生把侄女儿的名字写成了我的名字。气得侄女儿大哭，说，爸爸，你就只记挂姑姑。我没有认真地去想过，为什么二哥有时会把我当成了他的孩子。或者，是因为我小的时候，他在大队当民办老师，比父亲、母亲、三姐多一些时间在家里，因而多一些时间看我玩看我闹，看我哭看我笑。说不定教我学说话的，教我学走路的，就是二哥吧。我却侵犯了侄女儿的利益。还不止。读高中住二哥家，二哥没少因为我和二嫂吵架。可怜，一个大学老师为了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爱人扯皮吵架，实在是很悲哀。我不记恨二嫂。二嫂没错，错在有我，无端增加他们的经济负担。
　　怪的是，我从没有听三姐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起过五哥，还有四姐，她用的是一种内疚的罪人似的语气。三姐说，她的嘴比乌鸦还不吉利，五哥和四姐就是被她咒死的。她在五哥还有四姐死前的几天有骂他们是簸箕装的，黄泥盖的。母亲，还有奶奶，是因此很不待见三姐。我不怕三姐的嘴不吉利，我甚至拉了三姐的手问她。姐姐，你怎么不在我小时候对我说簸箕啊、黄泥啊什么的呢。三姐不解地看着我，说，小妹你胡说什么啊。
　　有时，我又幻想。假如五哥没死，他真会是如三老爷爷讲的那样，有大出息吗？有大出息的五哥，又会怎样对我这个小妹呢。
　　晚上做梦，梦见坐在老家大门的门斗子上的，不是五岁的五哥，而是我。穿一件大红的花花衣，扎两根翘翘的羊角辫，小手舞之、小脚蹈之，小嘴则念之。“一只麻雀子呀，肚子饥呀，走来走去找谷子呀。跑来一条大黄狗呀，汪汪汪，把麻雀子吓飞了呀”
　　注：银，客家话，人的意思。鸭，鸡，则是大和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