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苹果里的记忆

活在苹果里的记忆
一
在弥漫着花香气息的一间小屋里，那个苹果被咬出一个弧形的缺口。
　　那不是上帝之口，是女主人的，一张天然修饰过的嘴唇张到开一个恰好的角度，苹果就被白色牙齿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切割。牙齿和苹果的合谋，是一种怦然心动的行为，仿佛上帝在说：要有光，于是光就来了。
　　那年，他跟随乡下父亲来到这城市里，在远房亲戚家借住。女主人在吃苹果，他躲在父亲身后。他记得，那些又大又圆的苹果，放在奶黄色桌子上一个托盘里。苹果的黄色光泽，晃荡着，那简直是一种要命的诱惑。
……乳白色苹果界面，凹下一个美丽的巢穴，在他心里，变成一个缺口，仿佛要将那个小小他，装进去。他拘谨站着，不敢去看女主人和她手上的苹果。眼前的一张茶几上，一个旅游地图册，一只空着的蓝花瓷杯。他歪着头看茶色玻璃上，女主人倾斜的影子，交叠着苹果的暗影，——那像皮影戏里的景象，他的身心陷入那种恍惚感里。
　　他耳朵里，响着女主人咀嚼苹果肉的清脆之声，芳香汁液弥散开来。
　　在他的回忆里，整个世界就是那只青红色的苹果，穿着时尚的吃苹果的女人，像他见到过的这个城市一样干净、整洁。而那个苹果的缺口，透过它的美丽，在多年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他的隐形伤口。
　　他不想回望那个伤口，但又忍不住，被它所俘获。他梦想到城市里来，走宽阔的道路，在路的一头是他的远方，一定有美好的东西在那儿等着他。但是，到了那儿，一切都和他隔着一种无法走进的距离。他就发现思念开始出现，对乡村道路的念想，像一种根须从身体里生长出来。
　　事实上，城市一开始仅仅是他的一个驿站。从那个缺口蔓延出来的空间，早已沉默在岁月里。如同，人去楼空的一个场所。即便有很多理由，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房间了，但它在他心中制造了一个最初关于城市的谜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城市的印象，一直无法摆脱一只苹果带来的真实和虚幻。城市没有收留他，他被父亲带回了家。他的乡村就像挂在风中的一个碎纸片，这使得他对城市的欲念愈发强烈起来。在夜晚，那只带着缺口的苹果，托起的城市，在幻念里升腾，坠落，又升腾……他想撇开那种际遇带来的悬崖感，反而更陷入“苹果”里。
　　几年之后，父亲又把他带到城市里来了。这一次，他以求学的身份，在他到过的那间小屋里居住下来。女主人把一框子苹果放入一个瓦缸里。每到他一个人在时，瓦缸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渔夫从大海打上岸的魔瓶。一种强力的欲念，促使他要打开那只瓶子。在夜晚，他掀开那个高粱秸秆的盖子，圆滚焦黄色苹果就到了他手上。他啃咬苹果的声响，充满了梦想的味道。那种被填满的唇齿生津感，占有了他的身心。他出生后，近十年里，苹果的味道一直是缺失的。此刻，它打开了味觉的蓓蕾，一朵摇曳生姿的花，在开放，一种无法描述的味道，将他送入了天堂之境。
　　很多年之后，他看到莫言之成为作家，在于幼年始吃饺子的贪念，那与他吃苹果，在同一个时间隧道里。他想到，味觉是人对这个世界最直接的生命体验。遇见苹果，就仿佛世界给他打开的一个通道。味觉在那样一个遥远的过去，与一只苹果的遇见，是上帝制造的诱惑之路。他的生命被指引了一条方向。时间把一只苹果固定在他的人生背景里。它有点儿神秘，仿佛潜藏的宿命，是由身体插上欲望的翅膀，飞向了未来。
　　告别那间居住了一年小屋，去往一个更大的城市，小屋女主人告诉前来道别的父亲，说他未经允许吃了那些苹果……又说她是知道的，但没有禁止他偷吃……后来的某个夏天，女主人年老离世，他听闻，悲伤得不可抑制。他内心怀着苹果在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隐秘光芒，那种“原罪”意识，像一棵苹果树的根，扎在心底。
　　当有人把“苹果”放在他手里，他会觉得忐忑不安……《圣经》里说，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有了一双眼明亮，有了智慧。从苹果身上，他看到了人世天然的诱因。但在他心里，苹果是灯笼一样的眼睛，让他在冥想中，看到了空间的纹理。他就像一只小兽，遁藏在角落里，看着外边的世界。
　　若干年后，他到过了许多地方。所有吃过的苹果都没有当初的味道那么具有魔力了，但在成长过程中，他觉得，身体内部，暗藏苹果的形体和味道，它们由一双神秘的大手，引领他的灵魂，沿着一条线路，来到梦想中的“伊甸园”。
　　他对苹果的热爱，根植于它的味道，它绵延成的时间河流，在那儿，他看见走过的人间道路。
　　　　　　二
　　他走在一片苹果园里。那个带他来苹果园的人，在前面消失了。
　　这是成人之后。但那片果园，他熟悉又陌生，无法说出果园的所在地。这时候，果园和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只是一个个片断，从面前闪过。
　　在日常生活里，他近乎熟视无睹地吃着一些苹果。只有在想起往事，苹果的味道才突然变得，真切起来。吃完一只苹果，他在屋子里陷入灯光包围的静虚之中。光，笼罩着一个虚幻的世界。他俯身阅读，一个人批评那个《大象席地而坐》的电影，强调年轻导演因为自缢身亡，而让这个电影爆得大名。
　　他厌倦了人家说的名声，它们像过于强烈的光，刺痛它的内心。他只是想安静，想在一个静谧之处，看到像一只苹果样的事物：青涩时，是一种风景，成熟之后，被人品尝。
　　在时间之外，那些成型的往事，都有一张沉默的脸，它们的表象，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但这没有什么，当一切沉没时，他自己也是这样的。现在，他的时间被切割了，如同他躺在一条河流的整体意识，被分成一段段的。有时候，他无法连接它们，或者它们因为他注视的目光而变得，令人忧伤。
　　在这中间，有许多离别，比如离开故乡，他就想到那条蜿蜒到村庄的路。一个成年人的离开，那里蓄满一个地方的影像和潮水。他感到，时间猝不及防切断了彼此的纽带，让他坠入另一个时空。这在他身体里，横亘着一条难以言说的沟壑。
　　“我做了一个梦，我偷走了自己的苹果……”当年，那个离开他的女人这么说，她还说这很奇怪，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在梦里，女人带着他的“苹果”离开了他的世界，她却不知道。
　　那个夏天，她走时，苹果树干枯了，第二年就再没有苹果结出来。他站在那片荒地里，也像一截枯杇的树身。眼里的一切都是灰色，泥土、果树、天空低沉着灰色的云块……他想，应该来一场大雨，大雨不能让死去的苹果树复活，但它可以让天空的色彩变成蓝色。
　　他想到了春天，这世上还有春天，让过去的一切脱离死亡，让他身心蓬勃的味道，再次到来。比如槐花的味道一直停留在少年的某个黑夜，清香在夜色里，那么浓烈，象精灵飞舞，而他，头脑里幻念出的，是一棵苹果树，站在那儿，接满一树星光闪耀的苹果。
　　他的家乡，只有槐树，槐花里隐藏的苦味，像一天天日子的味道。多少年过去之后的一个中午，他在老家一间瓦房里，和母亲面对面坐着。他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削好，递给她。母亲叹了口气，说：人老没用了，活着没意思了。他说：当年，我们吃不上喝不上，你就没说过这话……母亲缓缓地说：年轻时活着有盼头，盼你们一天天长大……
　　母亲看着院子里的苹果树说：人就像苹果，熟透了，就落地了。他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夜里，那些开在田野里的花，跑到房间里，朝他微笑。他知道：这是故乡待他的礼遇。而遍地树木，都长成果园。“我嗅到了，梦寐以久的香气。”植物的光，照见他身体内部的黑暗。它们像一盏盏的灯，点亮了四周。
　　他该如何描述，那个过客一样的女人，更像一树青涩的苹果，在记忆中凋零。多年的行走，让他觉得一切擦肩而过的事物，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她站在了那儿，站成了记忆中苹果树。就在那一刻，他象发现了什么，看着一个身影。那像是匆忙逆行中的遇见。他就象一个怪物从鱼群中分离出来，她带来了整条河流，把影子投到他的心上。
　　面对它们，那几乎是不可议思议的。他冰冷身体内部，有一些东西在熔化。它的内部冒出火苗，温热四散开去。守着他经过时间的一个过程。守着他经过时间的一个院子，苹果树在开花，果子在长大。那些墙外边的人，像一群寻找苹果的人，在奔忙…… 　　　　　　　　　　 2018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