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请客做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44 编辑 <br /><br />??这儿古来就爱请客。请出一段闲适时光，请出一截古道热肠，请出亲眷的情份，请出乡邻的和善，请出这一方水土的兴旺安乐与吉祥。
??嫁闺女，娶媳妇，招姑爷，起房造屋，这些大事儿自然要请拢远亲近邻，操办得热热火火。添娃崽，逢华诞，考上外边学堂，也不算小事哩，咋能冷落门面。就连建了道大门，买了匹牲口，出了一趟远门，也得摆上几桌喜庆的模样。家中实在没有发生什么事儿供给请客的由头，就掰开每个日子，下细找一找，一年到头，总能找到两件三件呢。
??于是，地气吐暖了，杨柳摆绿了，请春客。大雁北归了，庄稼进院了，请秋客。杀了一条肥牛，宰了一只胖羊，湖中钓起一尾大头鱼，那主人家的院坝里，不用说是客情盈盈了。
??且莫猜疑请客频繁就必定家资万贯，墙洞眼里也淌油。除去那些大事儿，随常请客，都是度柜底以排桌，量灶台而摆碟呢。殷实人家，自可端圆大鱼大肉。贫寒户舍，只管烹制田土滋味。一盆老南瓜，一钵嫩豆角，拈在手乐陶陶，嚼在口甜滋滋，吞下肚暖融融。主人朝着客人端端手，客人朝着主人点点头，端出的不是窘困与惭愧，点下的也决非客套和尴尬。主客的热络胸臆，交融在桌上的碗儿杯儿之中，醇醇发散而袅袅升腾哩。
??居处偏远，得了大学问者不多，见过大世面者也寡。而每逢排得上号的正规客情，却是极有些山水的。
??先就讲究了那一张请帖。瞧好日子了，便早早擦出一张亮桌，焚上一炉好香，恭恭敬敬请来写字公公，书写请帖。纸要裁得周周正正，墨要研得浓浓酽酽，客要排得清清楚楚。对客人的称呼，务必准确精当，叔叔婶婶，兄弟姊妹，挑担妯娌，侄儿甥女，不得含糊其辞，称呼不准则心存不恭，对人失敬。而略去称呼，则几近对人的鄙视与轻蔑了，还请个甚么！若请的是单客，一望称呼而知。如请了全家，称呼后面一定落着“阖府”或者“全福”。请帖写毕，早早便要送去。送请帖者笃定是要自家人，且必须送到客人府上，不得半路拦人，更不可找人转呈，带去一个“高脚信”。到了客人府上，双手一揖递过请帖，口头还得辅以至诚邀请，早些过去，一把连都过去，多歇歇，多闲闲，亲亲的哪。
??客人接到请帖，细细端详过，辨明准确无误后，便要将那佳期之内自家的活儿排出个轻重缓急，可捱的往后推一推，该赶的提前料理得停停当当，以便做客之时从从容容，松松活活。赴请那日，一早便抱一捆禾秆或劈柴，用擦得不沾一丝油腥的大锅烧一锅热水，从头到脚沐浴得一汗不留一垢不存，穿上浆洗得板板扎扎的衣服（有新的当然最好），揣好白白生生的手拂子（手帕），并两下三下拍熨帖了，便在家中端坐了候着。
??行事这日，邀请客人也是极为计较礼数的。规矩上讲，是“三邀四请”。如无力全部做到，起码也得“三邀”的，主人家这日的事儿千头万绪，实在难以分身，因此可委托请来帮忙的人代为邀客。邀客的队伍，一般拨作三个梯队，每队两人、三人不等，呈波浪状行进。倘若主人家办的是晚宴，那末，太阳刚一偏西，第一梯队就该出发了。到得客人门上，称呼罢，就客气非凡地说：某某忙不赢，让我们来请你家过去请饭，得罪了！请过去了。客人呢，则笑盈盈地回答：让你们受累了，不消跑来了唦，我们这下就过去。说罢，又回到屋中端坐。过一会儿，第二梯队上门来了，又如此这般一遍。再过一会儿，第三梯队也来了，自然还是各自客气一回，然后，客人用掸子掸一番并没沾上什么灰尘的衣鞋，便悠悠出门，款款上路了（远处的至亲好友，则早已在佳期之前两三天便由主家的人丁亲自去接来住在了家中）。
??客人光临了，并不急于入席。主人将他迎到廊檐上或堂屋中或书房里（如客人来路不近，或遇上风天雨天，则先要拧了热手巾请他擦脸），招呼坐稳了，就去端来糖果瓜子茶水相敬，使其先解除途中的劳顿和口中的干渴，并让客人利用这段时间，同三朋四友扯扯闲话问问光景：身板结实不结实儿女孝顺不孝顺田地争气不争气牛羊长膘不长膘。
??一段过门缓缓落下尾音，曲子便该进入主题。八人一桌，走拢席边。先认方位，有香案有灵牌的一方自为上位，如不好辨，则坐北朝南为首席。接下来排辈份，序年龄，分出大小长幼。长者产生出来了，在上位落妥帖了，余者便依次坐下自己的名分。
??菜肴上全了，碗筷摆齐了，酒盅斟满了，侍宴的小厮也在身后站端正了，可以开席了。
??这时，首席上的长者转过身去，有模有样地吭吭干咳两声，复转回来，三个指头擎起酒盅，道一声：请！大伙也端起酒盅，和一声：请！便都将那酒水抿下去一小截。歇稳酒盅，首席拿起筷子，悠悠地点一下某一道菜：请！众人也理起筷子：请！请声过后，一桌人的口里都送进了一小块那道菜。
??请过三遍，酒过三巡，一般来说，便各自随意举箸端杯了。
??说是随意，其实也仍然修养得很。
??筷子伸去，只拈起事先已瞄好的朝向自己这方的那点菜，万不会越界侵权或胡搅乱翻，更不会巡逻一遭而对应猎目标踌躇难断。菜到口里，则闭紧了嘴巴慢慢咀嚼，一不小心，吧嗒出声响，先自羞了，就停止片刻再错动牙床。端碗而不肘支于膝，打嗝而不脸朝席面。席间，主人家三番五次地来敬酒劝菜，并连连自责菜蔬不好招待不周，请千万莫在意，幸好都不是外人呵。那饭量小的，或动作快的，吃饱喝足了，面带两分歉意，朝着端碗的告一声：慢慢请！遂半垂脑袋收敛目光静静等候。最后一位也歇碗了，一桌人才擦净嘴巴拉伸衣袖整整齐齐起身离席。
??离席了，也不慌着走，复回到廊檐上堂屋中书房里，吃茶，消食，歇息。歇过了意思，才找主人道谢作别。
??主人自是微躬了肩背，谦恭地将客人送到门外。
??到门外，一个说，搅扰了，踩踏了，真面愧，请回吧，去忙去忙。一个说，破费了，劳累了，请慢走，得空了又来闲。一个走出去几步又转回身子点点头，一个望一会儿又举起胳膊挥挥手。直到那边渐行渐远，这边渐站渐小。
??小地方的水土虽偏僻，人口却是越来越密。小地方的人虽散淡，事儿却是越来越多。慢慢地，请客的规模越看越大，待客的礼数愈见愈小，赴客的心情越望越急，做客的规矩愈瞧愈稀。制作请帖再不找写字公公，而是去印刷厂，批量生产。请贴上也不再有什么称呼不再分什么单客或全福，送给亲家不会有甚差池，递给舅舅也合适之极。请帖也难得送到门上，站在路口堵着散发，或找了方便之人交差。行事这天也免却了邀请，客人你摸着肚子瘪了就赶紧去，你拖着不去自有人去。去了也甭拿捏什么架子，瞅着那桌快完事了，麻利去旁边站着号位子。喝酒吃饭随你便，挑肥拣瘦翻江倒海只要你感兴趣，觉得差不多了顾自拜拜也没啥不好意思擦不擦嘴任由你。
??年轻人翘翘大拇指，好极了，干脆利索加自在，客人少耽搁，主人也省事，能弄成“派对”更妙哉。有把年纪的就摇摇头，这算什么事，请客是这样请的么。于是，年轻人骑着单车骑着摩托去赴宴，铃铛响过喇叭响过一溜烟，一日吃上三请也不嫌多。白胡子们就在弯柳树下斜靠了，目光觑向很远很远，兀自反刍做客是咋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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