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丑陋的疤痕　（卫国征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　　在灿烂的夕阳中，在山峰与清澈的河流，白云与葱翠的树木所构成的庞大的背景下，我再次看到了众多的人。他们拥有跟我一样的肤色，五官轮廓。我和他们如此接近，就站在他们背后或侧面的某个角度。他们不说话，但我听到了呻吟，哀号。皮鞭撕破空气的爆裂，狗歪耷的猩红的舌头，鞋铁坚硬的踢踏，挥动的锹镐，重合揉搓到一起。火药包装了金属外壳，从木质腔膛中呼啸出去，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然后有人倒下，再也没起来。血渗入脚下潮湿的泥土，染红了被践踏的草茎花朵和断落的树枝，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异常气息。风把它送入鼻孔，向下沉陷到肺腑，使我呼吸不畅。这些声音和景像，让我产生不寒而栗的恐惧感和压迫感。
　　我是一个胆子极小的人，受不得强烈的刺激。我一向不喜欢动物园，更讨厌马戏。原因是见不得凶暴的人对可怜的动物们实施的酷刑。我是说那些看上去精彩绝伦的表演。那种成功，常带有难闻的血腥味。背后是对天性的泯灭和扼杀。但在这个时侯，在周而复始的村庄的黄昏，一旦我一个人游荡在孤独的路基上，就与这些画面不期而遇。它们似乎从未离开，几十年困顿在此，只等着一个人的来，和去。进行着一场不连贯的陈述。我断定它们是真实的，不是我的意识幻觉。因为我没遗漏一点细枝末节。但我又碰触不到，雾一样在眼前飘忽。
　　路基没有始点，也没有终点，可以通过一辆马车的宽度。风霜雨雪淘洗了千百遍，不知是否还是图纸上的标准。杂草高过脚背，孳生了无数的蚊虫，在渐渐黯淡的光线中扇动翅膀迎面直扑过来。两侧种植了稻田，玉米和豆子，纵深绵延，辽阔并且繁茂。这时，人是宏观近景中的配角，仅有的思考能力呈放射状，难以把握住那怕其中一根。这条路基，就像一个人皮肤上形成已久的酱紫疤痕，年头虽然长了，当初致命般的伤口愈合，但隐隐痛感却潜入软组织，时不时的要牵扯一下不堪重负的神经，极力地想回避，反而中了魔似的频频察看。
　　一条漫长的神秘曲线，谁说得上来它的底细，像熟悉自己的手指？
　　修建它的人，先后消失在时光的阴影中。设计它的人，把最初的意图封存在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的地方。以至我们到今天迷惑不解。它完全是一个阴谋。一次计划周密的贪婪掠夺。我们所能知道的，仅仅是这些。是的，仅此而已。
　　没有锈红颜色的铁轨，轰隆轰隆的火车，警号旗和站台。从来就没有。但我总是能看得很清楚，那个庞然大物，拖着一节一节车厢，以响尾蛇的速度爬行。一节，两节，三节，我不出声的数。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不知道到底数了多少节。它太长，里面装的也不是致命的毒液，是煤。煤，这个木材的变种，温暖的代词。想到这个字我就发抖。
　　铁轨是我在夯实的路基上虚构的。向东延长，一直探进吉林长白山的某一座山峰的腹部。另一端，到达我小时候经常去的一个城镇，那个城镇有一个站台，现在还使用着。
　　“他们为什么要把铁轨铺到那里？”
　　“说不准。听老辈人讲，那座山里藏着白煤。世上罕见的东西。”
　　“白煤？”
　　“白煤。”
　　“那么，站台呢？”
　　“他们想通过站台中转，运回日本。”
　　“哪一年修的？”、
　　“快投降了。听说，要是再晚投降一年，就通车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用南满铁路？非修这条铁路呢？”
　　“要是你偏得问明白，就找小日本去吧。”
　　在我工作的这个小镇，我几乎问遍所有能问的人。朴素的乡人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么多了。模糊的时间，模糊的地点，模糊的用途。一切都是模糊的。我的地质知识有限，世上是否真有白煤尚未可知。乡人说的真假成分也考证不了。但这的确是个引起人兴趣的话题，多年纠缠在我的脑子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
　　那座山在哪。
　　我甚至想，如果顺着路基找过去，可能会找到。但我冷静地捉摸一阵后，否定了这个逻辑推理。既然计划周密，肯定会设置很多障碍，干扰打乱你的思维。他们大概会分段施工，我设想他们会像电影中表现的那样，修山洞的人最重要，因为他们有了解全部秘密的可能。修完山洞，毫无疑问所有施工者无一生还的余地。他们一死，等于扎紧瓶口。至于修路的，假惺惺的借口和谎言就能遮掩其险恶用心。更何况，这么多年，路基保存下来的还有多少呢。时间的自然淘洗，我们的建设和改造，都使它成为一个永久的未知数。
　　但是我相信，肯定有人知道！
　　不是我。不是我们。
　　所有的黄昏都指向一个结果。落日给天空涂抹上一层绯红，浅浅的一点。这样的晚景让人莫名振奋，激动。有晚风吹拂，迷了眼睛，想掏面巾纸，不想掏出一张纸袋。之前是装火车票的，前些天去朋友的店里闲逛，看中了他一样东西，磨蹭半天不走。朋友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有点东西还没到手呢。朋友说你是夜猫子进宅，现在我最怕的不是税务工商，是你。我说你把那个给我。朋友噘嘴瞪眼，递给我。我说，别装得吐血了似的，这个在三十年代大量发行。朋友赶苍蝇似的赶我。
　　这时我才仔细翻看纸币的两面。面值一元，发行与大同元年六月十一日，发行局满洲中央银行，满汉文字，反面有山，有民居，有树。民居是典型的日本式建筑，山依形状，该是富士山。正面有双龙，右边一幅画像。龙分两侧，注视着画像。龙我认得，中国的象征。那幅画像的人目光冰冷，没有表情的面部确透出一种阴森。我没研究过钱币收藏，对其所涵盖的知识少得可怜，估计是什么日本天皇吧。
　　我突然悟到点什么。
　　我想到看过的一份资料，他们曾经计划往东北移民百万户，还出版了《满洲农业移民入植图》。一个深远的，野心勃勃的计划！事实上，从１９３７年到１９４５年，在东北就有一百万移民。这些人占相当比例，因为他们当时只有４０００万人口资源。要不是中国人生性善良，那一百万人从签署投降那天起就得顷刻化为灰烬。向他们举起屠刀的，是他们自己。他们垂涎东北丰富的自然资源，矿藏林业渔业电力航空合成燃料纺织水产烟草畜牧等等等等全部实行垄断。用这些形同废纸的纸片轻易榨取了别人的财富。一条铁路线，不过是玩弄的伎俩之一。他们什么都想周全了，想到了。惟独一点没想到：没想到投降的日子来得太快，失败惨重！
　　过去的都过去了。但抹杀不掉的伤害还在，结痂的疤痕还在。每一次抚摸，灵魂都要经受一次洗涤，震颤。它以永不消失的存在警示我，有些事情，没有忘记的道理。
　　路基断了，我必须往回走。我一个人，衬托了大地青山。